邢夫人樂滋滋起身,與陳斯遠道:“我須得去老太太處瞧瞧去,你先好生讀書吧,旁的等他回來了咱們再計較。”
這個他說的自然是大老爺。陳斯遠心下無語,叮囑道:“姨媽瞧熱鬨就是了,可彆胡亂摻和。”
邢夫人笑吟吟白了其一眼,道:“還用你說?我心下有數。”
陳斯遠心下腹誹:你心下何時有過數了?若不是自個兒幫襯著,隻怕你如今還被賈母、王夫人外加鳳姐兒合起夥來欺負呢。
當下起身送走了邢夫人,陳斯遠回身進了書房裡,抄起書本就犯了思量。那傅試已然讓妹妹攀上了賈政,何苦這般急切?
賈政如今不過是從五品的員外郎,最多就能納兩個妾,有周姨娘、趙姨娘兩個在,傅秋芳就算進了門兒也沒名分。若耐心等上一些時候,隨著賈政南下為學政,回來再抱了個孩兒,到那時賈母衝著孩兒也不好反駁,王夫人就算慪死了也得捏著鼻子認了。
此時就鬨這麼一出,賈家自是丟了臉麵,隻怕賈政心下也會警醒……傅家此舉,殊為不智啊。
想罷了,陳斯遠暗自搖頭,此事與他無關,自然無需理會。抄起書冊來方才沉下心,誰知紅玉便麵色古怪而來,道:“大爺,趙姨娘領著環三爺來了。”
“嗯?”陳斯遠納罕不已。這好端端的,趙姨娘來找他做什麼?莫非又想發財了?
這情麵上的事兒,陳斯遠從不會短了,當下起身迎到門口,便見那趙姨娘扯著賈環滿麵堆笑而來。
“可是打攪遠哥兒讀書了?”
陳斯遠拱手道:“不妨事,姨娘快請進。”
趙姨娘應著,扭頭一巴掌扇在臊眉耷眼的賈環後腦勺上,叱道:“見了人不知見禮?”
賈環不情不願的拱手道:“見過遠大哥。”
陳斯遠笑道:“環哥兒好似長高了一寸?”
趙姨娘一邊往裡走,一邊廂說道:“可不是?去年才做的衣裳,今年竟短了一截,比較起來,隻怕比去年長了兩寸有餘呢。”
陳斯遠笑道:“都說兒肖母,我看環哥兒與姨娘有七分掛相,來日定是好樣貌,說不得多少姑娘哭著喊著要嫁進家門呢。”
趙姨娘頓時熨帖不已,笑著一甩手中的帕子:“瞧瞧,還是遠哥兒會說話。不過如今說還早,且過幾年再看吧。”
當下分賓主落座,紅玉上了茶點,那趙姨娘虛情假意地問過陳斯遠幾句日常起居,這才送過來個小包袱。
“姨娘這是?”
趙姨娘蹙眉道:“瞎!本是探丫頭給環哥兒做的鞋子,誰知拿錯了鞋樣子,環哥兒哪裡穿得了?我思來想去,好似府中隻有遠哥兒能穿,這不就趕忙送了來?遠哥兒快試試看可還合腳。”
“啊?”陳斯遠哭笑不得,實在不知如何接茬了。這鞋樣子拿錯了,有錯這麼離譜的嗎?賈環才多大腳,陳斯遠又是多大腳?三姑娘探春就算再眼瞎也不至於錯這麼離譜吧?
當下心思一動,隱隱猜到了趙姨娘的心思,陳斯遠也不戳破。接了包袱鋪展開,掃量一眼便讚道:“好女紅。”
趙姨娘就笑著道:“彆看探丫頭性子爽利,這女紅做起來卻最是細致,你瞧瞧這針腳,便是尋常針線上人也比不上呢。遠哥兒不試試?”
“這……我比量比量。”陳斯遠抬腳用鞋底比對了下,笑著頷首道:“彆說,還正好合適,如此,我卻是占了三妹妹便宜了。”
趙姨娘笑顏如花道:“都不算外人,又何必計較的太分明?”頓了頓,趕忙道:“不過……這說來我倒是有一事要求遠哥兒呢。”
陳斯遠暗道戲肉來了,笑著道:“姨娘儘管說就是了,若能辦到,我定儘力而為。”
趙姨娘道:“也不是什麼難事兒,遠哥兒也知家中那私學是個什麼情形,環兒每日家去那私學胡混,也看也沒學了本事來。我聽說……遠哥兒給蘭哥兒在外頭尋了個妥帖的先生?常言道,一隻羊是趕,兩隻羊也是放,你看能不能也讓環兒跟著去學學?”
陳斯遠心下暗忖,環老三還有那心思呢?快彆鬨了吧。若他去了,說不得會帶壞了賈蘭。
略略思量,陳斯遠為難道:“按說此事容易,我自是沒旁的話。隻是環哥兒出府讀書,此事是不是要老爺、太太點了頭才好?這樣,若老爺、太太都同意了,我明日便送環哥兒去我那新宅讀書去。”
“這……”趙姨娘為之一噎,道:“那蘭哥兒呢?”
陳斯遠道:“姨娘有所不知,原本我要去尋了老爺提及此事,奈何老爺這些時日早出晚歸的……咳咳,是以大嫂子見狀,自個兒私底下尋了老太太做主,老太太點了頭,我這才接了蘭哥兒去新宅。”
趙姨娘頓時麵上訕訕,知子莫若母,賈環是個什麼德行,她哪裡不知?千言萬語歸結成一句:不是讀書的料兒!王夫人暫且不提,隻怕賈政那一關都過不去。
且趙姨娘心下也從未想過讓賈環好生讀書……守著國公府的金山銀海,點燈熬油苦哈哈的去讀書?那不是舍本逐末嗎?
趙姨娘便道:“老爺自是讚同的,隻怕太太那一關過不去。遠哥兒也知,太太守著那寶貝疙瘩,生怕我的環兒越過了他去,自是四下提防。”
陳斯遠道:“其實姨娘也不必舍近求遠……莫忘了綺霰齋就有一位先生,如今寶兄弟用不著,環哥兒何不先去聽幾日功課?”頓了頓,見趙姨娘麵上糾結,陳斯遠立馬壓低聲音道:“老爺本就偏著環哥兒,若見得環哥兒讀書上進,說不定會愈發心喜啊。”
趙姨娘怔了怔,眼珠一轉,俄爾拍了大腿道:“著啊!我怎麼沒想到?還是遠哥兒鬼……額,好主意多!”咯咯笑了幾聲兒,扭頭惡行惡相看向賈環道:“可聽見了?下晌我便求了老爺,明兒個起你便去綺霰齋讀書。你給我仔細著,但凡敢懈怠,莫說是老爺,便是我也饒不了你!”
“啊?”賈環頓時欲哭無淚。心下暗忖,不是說好了送鞋子撮合三姐姐與遠大哥嗎?怎麼臨了又把他給拐進去了?他招誰惹誰了?
陳斯遠意味深長道:“老爺性子方正,也不用環哥兒三五日便讀出成果來,隻消態度端正,料想定會欣喜不已。”
“是極,是極!”趙姨娘可是深有體會。她這些年為何得寵?不就是全心全意待賈政嗎?是以甭管犯了什麼錯處,賈政責備一番,轉頭總會為其開脫。也是這回鬨的事兒太大,老爺心灰意懶,這才為外頭的狐媚子鑽了空子。
那外頭的狐媚子又豈是好相與的?瞧吧,這不就打上門兒來了?趙姨娘暗忖,說不得經此一遭老爺就會回心轉意呢。若賈環讀書上進得了老爺的青眼,這愛屋及烏的,自個兒先前的錯處不就揭過去了?
趙姨娘心下雀躍不已,心道果然來尋遠哥兒便有好處,看來來日須得常來往。此番就算老爺轉了心思,探丫頭的事兒也不能忘了。自個兒若有遠哥兒這樣的女婿撐腰,便是太太也不敢動自個兒分毫了吧?
拿定心思,趙姨娘便起身道:“遠哥兒的主意極好,我回去思量思量,下晌就尋了老爺說道。”
陳斯遠笑著起身相送,那趙姨娘又囑咐道:“那鞋子你儘管穿,若是壞了,我讓探丫頭再給你做一雙。”
陳斯遠哈哈一笑也不接茬,當下將趙姨娘母子送出了院兒。
待回轉身形,紅玉便忍不住道:“大爺,這趙姨娘……莫非是想將三姑娘推過來?”
陳斯遠心知肚明,嘴上卻不好說,於是隻道:“誰知她是什麼心思?答對過去就是了。”
紅玉掩口笑道:“我看也是……三姑娘是要臉麵的,這事兒啊,一準兒不知道。待回頭兒知道了,還不知臊成什麼樣兒呢。”
話音才落下,就聽外頭道:“遠大爺可在家?”
紅玉扭身搭眼瞧過去,趕忙應了一聲兒,旋即扭頭與陳斯遠道:“真真兒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三姑娘來了!”
因著此時業已熟稔了,陳斯遠便隻迎到門口,遙遙便見三姑娘探春羞惱而來,一雙眸子泛紅,顯是方才哭過了一場。
“遠大哥。”
小姑娘委屈巴巴的,陳斯遠便笑著道:“這是誰欺負了三妹妹?且說出來,我給三妹妹報仇去。”
侍書在一旁歎息道:“這府中還有誰能氣著我們姑娘?罷了,這事兒遠大爺可不好管。”
陳斯遠哈哈一笑,引著探春入內,說道:“姨娘才走,三妹妹是因著這鞋子?”
探春趕忙道:“那鞋子本是我給老爺做的……偏她說老爺腳寬了些許,便拿了大一些的鞋樣子。我點燈熬油的做完,誰知……誰知……這要讓寶姐姐知道了,還不知怎麼瞧我呢!”
陳斯遠道:“既如此,那這雙鞋三妹妹拿回去就是了。”
探春咬著下唇道:“既然送來了,又豈能拿回去?我,我隻是想跟遠大哥說道說道,免得你當我與姨娘一個心思。”
陳斯遠忽而玩味道:“那三妹妹是什麼心思?”
“我——”探春張口欲言,卻見陳斯遠麵上滿是戲謔,頓時嗔惱道:“——好生與遠大哥說話,偏要來打趣我!”
“哈哈,這才尋常啊。若我一板一眼的與三妹妹說話兒,豈不反倒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探春一琢磨也是,緩緩舒了口氣,心下沒先前那般羞惱了,卻不知為何又有些悵然若失。
哪個少女不懷春?正是豆蔻年華,漸漸知了人事兒,哪個姑娘不曾在夢裡幻想過意中人?
探春爽利不輸男兒,自是讚賞那等拿得起、放得下的偉丈夫,陳斯遠身量高挑、相貌堂堂,文采驚豔,又極擅謀略,這等男子打著燈籠都難尋,探春又怎會沒念想?
奈何礙於年紀,等她有念想時,陳斯遠早就名花有主了。探春自知無望,乾脆便將心思藏在心底。
二人說過半晌閒話,探春很是請示了一番處世的道理,心覺大有裨益,眼看時辰不早這才告辭而去。
出得清堂茅舍,那侍書熟知自家姑娘的性兒,眼見其悶頭不語,她便也悶頭不語;那翠墨卻是個活潑的,忽而便說了句‘可惜了’。
探春一怔,頓時著惱著扭頭看向翠墨,誰知翠墨一指水中的仙鶴,道:“那仙鶴方才銜了好大一條魚兒,奈何那魚兒掙脫了去。”
探春細細觀量,果然見水麵上漣漪點點,水下隱隱有一條碩大錦鯉飛速逃去。
探春心下悵然,也複述了一嘴:“是啊,可惜了。”
侍書最知探春心思,眼見那仙鶴茫然四顧,也跟著歎息了一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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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侄女兒好端端的清白女兒家,就這般不明不白的跟了貴府老爺去!說來我那侄兒還是貴府老爺的門生!老太太且說說,天下間豈有這般道理?”
榮慶堂裡,一婦人唾沫紛飛,上到賈母,下到王夫人、薛姨媽、邢夫人、鳳姐兒,一個個都不知如何應對。
這事兒怎麼說都怪賈政,人家傅家長輩說的在理啊。
那邢夫人暗自憋笑,忍不住與賈母說道:“老太太,我看人家說的在理,要不……就把傅姑娘接進家門來?這放在外頭,總不是個法子。”
王夫人怨毒地瞥了看熱鬨不嫌事兒大的邢夫人一眼,道:“大嫂說的輕巧,傅姑娘若是進了門,你讓周姨娘、趙姨娘如何自處?”
邢夫人來勁兒了,道:“這事兒也容易,左右那周姨娘無所出,又上了年歲,我看乾脆送去廟裡供養就是了。”
賈母聽不下去了,嗬斥道:“少胡唚!”
若果然送了周姨娘去廟裡,那賈家的臉麵還往哪兒擱?
就聽下頭的傅姑姑又道:“都說老太太是個慈悲人,太太又是吃齋念佛的,出了這檔子事兒,左鄰右舍不知如何數落我那侄女兒呢。也是貴府老爺信誓旦旦說不日便接了我那傻侄女進門,她這才不曾自戕了去。
誰知今天拖明天,明日拖後日,逼得我實在沒了法子,隻得登門來討個說法兒。老太太,還請看在兩家是故交的份兒上,救一救我那可憐的侄女兒吧。”
說話間女人起身便要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