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息半晌,寶玉、夏金桂自大主山下來,先行在凹晶溪館賞了錦鯉,待到了沁芳閘橋前,寶玉頓時有些躑躅。
蓋因過了閘橋,那邊廂便是清堂茅舍與櫳翠庵,不拘是陳斯遠還是妙玉,他這會子都不想見。
誰知夏金桂此時道:“寶二哥怎麼不走了?”
寶玉訕笑道:“那邊廂都是庵堂家廟,我看也沒什麼可遊逛的。”
夏金桂正在興頭上,便道:“既如此,咱們快些走也就是了。”
寶玉一時尋不著由頭,隻得咬牙引著夏金桂沿甬道而行。待轉過花牘,那清堂茅舍業已近在眼前,誰知刻下卻門扉緊閉,內中更是靜悄悄無一聲息。
夏金桂掃量一眼,笑著道:“這處怎地關了門兒?”
寶玉支支吾吾道:“此地……乃是遠大哥的居所,許是他這會子出了門兒吧。”
“哪個遠大哥?”
“便是陳詞……陳斯遠。”
寶玉說完抬眼掃量夏金桂,卻見夏金桂隻是興致缺缺應了一聲兒,扭身便往玉皇廟這邊廂行來。寶玉頓時暗自歡喜,心下暗忖,想當日滿城傳唱陳詞,眾姊妹私下嘀咕也就罷了,便是去了私學也有人掃聽陳斯遠情形。偏生這夏家妹妹視功名利祿如無物,果然是個清白潔淨的女兒家!
她卻不知那夏金桂見慣了所謂才子,心下祛魅,這會子隻當陳斯遠是個頗有才名的窮酸書生,自然對其不屑一顧。
寶玉興致高漲,四下指點,引著夏金桂不一刻便到了櫳翠庵側麵。過長廊曲洞,待上了白石橋,寶玉正要鬆口氣,誰知忽而心有所感,扭頭往後頭的方廈圓亭瞧了眼,正瞧見妙玉冷眼往這邊廂看過來。
寶玉麵上一怔,朝著妙玉拱拱手,那妙玉竟扭身便走了。
夏金桂瞧在眼中,納罕問道:“那是誰?”
寶玉尷尬含糊道:“家中請來的帶發修行女尼,因其扶乩占卜頗為靈驗,便留在了櫳翠庵裡。”頓了頓,忙探手一引:“妹妹快來,前頭便是我先前住的怡紅院了。”
少一時二人到得怡紅院,入內遊逛一圈兒,那夏金桂暗自讚歎賈家豪奢之餘,不免納罕道:“我看此地頗為雅致,卻不知寶二哥為何搬了出去。”
寶玉正不知如何回答,隨行的襲人就道:“夏姑娘不知,二爺如今年歲大了,再不好在園中居停。因是太太稟明了老太太,這才讓二爺搬回了綺霰齋。”
夏金桂眼見寶玉麵上訕訕,心下若有所思。暗忖這寶玉雖是個癡傻的,家教卻不曾短了。
恰此時有周瑞家的尋來,回道:“太太房裡擺了席麵兒,正叫寶二爺與夏姑娘入席呢。”
寶玉便與夏金桂往前頭王夫人院兒而去。這席間除去王夫人,自然還有薛姨媽與寶釵。寶姐姐嫻靜以對,隻偷眼瞧著寶玉與夏金桂語笑嫣嫣。及至未時末,夏家母女告辭,那寶玉又戀戀不舍地送出儀門外,直待夏家母女所乘的馬車出了角門,這才若有所失悶頭回了綺霰齋。
寶姐姐暗自好笑,忍不住便往清堂茅舍尋來。誰知到得地方卻見清堂茅舍依舊關門閉戶。
鶯兒上前拍門,半晌才有紅玉開了門,見來的是寶釵,緊忙往裡讓,嘴上說道:“寶姑娘快進,我們大爺吩咐了,今兒個關門閉戶仔細讀書,除去寶姑娘、四姑娘,餘者恕不招待。”
寶姐姐心緒大好,與紅玉笑著說過兩句,抬眼隔窗便見書房中陳斯遠正從桌案後起身。
二人在堂中相見,因私下親昵便免去了繁文縟節。寶姐姐笑著道:“隻是讓你彆壞了寶兄弟的好事兒,誰知你竟真個兒關門閉戶了……這會子可憋悶了?”
陳斯遠故作書呆子狀,輕笑道:“還好,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古人誠不我欺啊。”
寶姐姐正要說話兒,陳斯遠就道:“這不,讀著讀著便有顏如玉來了。”
寶姐姐頓時俏臉兒一紅,心下卻極為受用,麵上卻往旁邊掩口而笑的紅玉身上一掃,嗔怪道:“都在呢,偏你要亂說。”
陳斯遠哈哈一笑,撩開衣袍落座,笑著問:“夏家走了?”
寶姐姐也落座,接過五兒送上的溫茶,也笑道:“才走,寶兄弟一路送出儀門,瞧那樣子簡直是望穿秋水。待回神又蔫頭耷腦沒了精神頭兒,我看啊,這二人倒是瞧對了眼兒。”
這卻出乎陳斯遠的意料,趕忙細問內情。寶姐姐雖不曾一路跟隨,可席間卻是眼瞧著二人語笑嫣嫣的,當下便將席間情形說了一遭。
陳斯遠心下暗忖,料想夏家一介商賈,甫一進得榮國府自是對賈家門楣敬畏不已,是以夏金桂多有收斂;再者,賈家與薛家不同,薛家門第不高又敗落了,與夏家聯姻幾同騙婚,那夏金桂自然就不乾了。可賈家再是敗落也是國公府的門第,便是衝著其門第,夏家隻怕也樂意掏空家產?
隻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往後如何……還有的是樂子瞧呢。
寶姐姐此時壓低聲音說道:“媽媽方才與我說,姨媽與夏家太太說定了,明日夏家便送來一萬兩銀子,算是挪借給姨媽的。”
這就是了,於夏家眼中,榮國府高不可攀,可不就要上趕著送銀子?明麵上說的好聽,是借,可莫說是利息,隻怕夏家巴不得本金也要不回來了,如此剛好算作陪嫁!
陳斯遠便笑道:“夏家可是下了血本啊。”
寶姐姐說道:“夏家太太本就出身內府世家,娘家裡幾個兄弟都在內府任職,俗話說上頭有人好做官,這做買賣也是一般無二。隻憑了夏家太太自個兒,這桂花的營生反倒比先前夏老爺在時更繁盛了幾分。
莫說是一萬兩,若能攀上國公府,便是三萬、五萬的,那夏家太太掏出來眼也不會眨一下呢。”
陳斯遠思量道:“原來夏家太太也不簡單啊,無怪能支撐得起這般營生。”
寶姐姐自憐道:“若非如此,夏家母女隻怕早就被人吃乾抹淨了。”
聽其語氣不對,顯是想起了先前的葫蘆案一事,陳斯遠便伸手擒了柔荑,低聲安撫道:“妹妹彆想了,往後有我呢。”
“嗯。”寶姐姐嫻靜笑著應了,心下自是愈發熨帖。一時盯著陳斯遠,杏眼裡百般柔情,千般的蜜意,自不多提。
卻說夏家母女乘著馬車離了寧榮街。
那夏家太太這會子才得空問道:“我的兒,你以為那寶玉如何?”
夏金桂輕蔑一笑,道:“果然是個癡傻的。”言外之意,寶玉好哄騙,夏金桂不過略施手段便哄得其神魂顛倒。
夏家太太立時上了心,禁不住笑道:“那敢情好。他那姐姐如今是娘娘,說不得來日便是貴妃,到時候你給國舅老爺做正室,說出去也是體麵。”
那夏金桂也不知羞,立時就道:“什麼國舅老爺我是不指望,隻是媽媽須得仔細些,趁早將此事定下,免得那銀錢打了水漂。”
夏家太太自有定計,笑道:“再如何說也是國公府的門第,與親戚還能威逼利誘著耍無賴,他家可敢與咱們家耍無賴?壞了名聲,損了風評,那可不是幾萬銀子的事兒了。所以啊,賈家要借銀錢,多少我都敢借。若還不起,便算作你嫁妝了。”
夏金桂頓時高興了,腦袋湊在夏家太太懷裡撒嬌道:“媽媽真真兒好。”
夏家太太探手撫著夏金桂的發髻,笑道:“我就你一個女兒,那金山銀海除了留給你,難不成還要帶進棺材裡?”
夏金桂咯咯咯嬌笑不已,馬車轆轆,一路往外城而去。
……………………………………………………
倏忽數日,陳斯遠一心讀書,隻得空去尋寶姐姐、林妹妹說會子話兒。
榮國府自打夏家母女來過一遭後,複又恢複如常。隻鳳姐兒每日忙得腳不著地,頭晌處置家中庶務,下晌或是往各處勳貴走動,或是去尋薛姨媽商議互典事宜。
聽聞每日都有北靜王妃打發來的嬤嬤隨行,陳斯遠卻隻聞其名、不見其人。
為掩人耳目,薛姨媽暫且搬回了薛家老宅,倒是一連十幾日不曾與陳斯遠見過。
卻說六月裡一日,陳斯遠早間正用著大嫂子李紈送來的三丁包子,便又有趙姨娘領著丫鬟尋來。名義上是感激前一回陳斯遠出謀劃策,如今既然寶玉不願讀書,賈政乾脆在前頭辟出一間房來,單留給那老先生交代賈環。
賈環隻讀了幾日便叫苦連天,轉頭尋了趙姨娘撒潑打滾再不想去。換做往日,趙姨娘定會心疼賈環,說不得便應允了。奈何今時不同往日,賈政已然變了心,趙姨娘失了寵,她一心指望好兒子賈環表現一番,換得賈政回心轉意呢,又哪裡會容許賈環放賴?
當下抄起鞋底子一通暴打,賈環四下亂竄一番,轉天又臊眉耷眼去了前頭老老實實念書。
這不要錢的感激話兒說了一通,又話裡話外說起探春的好兒來。
陳斯遠笑吟吟聽了,偏生好似沒聽懂一般,竟附和著趙姨娘誇讚了探春一通。趙姨娘心焦不已,卻不好當麵戳破,隻得心事重重而去。
待晌午時,陳斯遠往園中遊逛,正撞見尋來的邢夫人。
二者聚首,邢夫人麵上不無幽怨之色……蓋因陳斯遠生怕走漏風聲,是以這些時日一直不曾往那玉皇廟尋去。
如今邢夫人也是吃過肉的,素了二十來日哪裡還忍得住?言辭間難免尖酸了些,說得陳斯遠心神動搖,思量道:“如今太太看得緊,玉皇廟怕是暫且去不得了……不過寶玉搬去了綺霰齋,那怡紅院倒是空置了下來。”
邢夫人頓時心下歡喜,道:“那夜裡得空我去怡紅院左近等你?”
陳斯遠頷首,邢夫人掩口得意一笑,這才領了苗兒、條兒而去。
陳斯遠站定沁芳閘橋上,本待往西麵尋眾姊妹說會子話兒,誰知打小廚房方向來了個婆子,見得陳斯遠趕忙招呼道:“可是湊巧,正要尋遠大爺呢。”
那婆子到得近前就道:“遠大爺,後門有個人,自稱叫什麼馬攀龍,說這會子就要見遠大爺呢。”
馬攀龍?好哥哥?這位怎麼來了?
話說陳斯遠早先蓄意結交馬攀龍三人,砸了銀錢,當初便存著邀買死士之心。誰知雖屢有波折,最後到底峰回路轉,讓陳斯遠僥幸留在了榮國府。
此後陳斯遠得空也去城外尋這三人,可自打其中了舉人,四人明顯便生疏了。
這位份不同,三人雖不曾說什麼,可難免自慚形穢。所謂富易妻、貴易友,有時候倒不是他自個兒想要如此,實在是位份差距太大之緣故。
陳斯遠一路打後門出來,便見馬攀龍一身皂衣、頭戴網巾,氣度沉凝,束手立在後門旁。
陳斯遠上前廝見,拱手笑著道:“大哥可是稀客,今兒個怎麼知道來尋我了?是了,那二位兄長可還好?”
“都好都好,陳……兄弟,還請借一步說話兒。”
馬攀龍引著陳斯遠陳斯遠到得巷子裡,眼見四下無人,說道:“本不該來攪擾陳兄弟,奈何事關重大……陳兄弟可知我如今在何處奔走?”
陳斯遠道:“這……不是內府?”
馬攀龍沉吟道:“我因身手利落,如今年初歸入了慎刑司。”
難怪馬攀龍看起來陰沉了許多,這是成了慎刑司的番子啊!
“原來如此。”
陳斯遠隨口應了,那馬攀龍道:“前幾日我等清繳混入京師的燃燈教妖人,誰知無意中掃聽得一則消息,因事關榮國府,我便特來告知陳兄弟。”
“哦?馬兄請說。”
馬攀龍道:“榮國府中可有個李氏大奶奶?”
眼見陳斯遠頷首,馬攀龍壓低聲音說道:“也不知那些妖人從何處得知了,說這位李大奶奶手頭有十來萬現銀,便謀劃著尋機綁了其子,以勒索其錢財。”
這風聲如何走漏的?是知曉內情的內府人等?不對,若是內府人等,又豈會不知那金剛經隻給了七萬兩銀錢?這般胡亂忖度……嘶,八成是李紈的大哥李信崇啊!
馬攀龍見其瞠目,等了須臾才道:“我等此番隻捉了幾個小嘍囉,那香主卻走脫了。原本要繼續追查下去,我帶著兄弟私底下便能看顧得了那哥兒,奈何郎中發了話兒,調我等另辦它案……”
陳斯遠鄭重朝著馬攀龍一拱手,道:“多謝大哥告知!大嫂子之子蘭哥兒如今每日去我那新宅讀書,若出了意外,我還真不知如何交代。
領則,那二位兄長如今可得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