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女兒家心思多,便有如那‘一個寢室四個人六個群’。
陳斯遠是過來人,自不會因著寶姐姐那些小心思而心生齟齬。反倒這般心思落在陳斯遠眼中,隻覺寶姐姐分外可愛。
當下忍不住調笑道:“他們自是天作之合,咱們也有金玉良緣呢。”說著便探手擒了柔荑。
寶釵眨眨眼,恍然想起陳斯遠身上還有一塊‘通靈寶玉’呢,頓時哭笑不得起來。扭頭掃量一眼,眼見外間有婆子走動,趕忙抽回柔荑嗔怪道:“有人瞧著呢。”
陳斯遠不由的心下癢癢,道:“不若我夜裡去尋你?”
寶姐姐雖是心下意動,卻生怕自個兒禁不住,再真個兒委身於他……便咬著下唇哄勸道:“每日都能見著,又何必夜裡來……左右不過三兩年的事兒,你又何必急在這一時?”
陳斯遠頓時故作頹喪道:“說的輕巧,下一刻須得三年零九個月,換算下來那是一千三百五十多天……豈不聞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寶姐姐愈發哭笑不得,笑道:“你算的倒是快,虧得此時沒了明經科,不然豈不是要考個頭名回來?”
陳斯遠撇嘴道:“明經科啊……如今倒是有明經進士(貢生雅稱),我卻是無福消受了。”
寶姐姐打趣道:“是呢是呢,你如今可是堂堂陳孝廉。”
笑過一會子,眼見陳斯遠兀自還在意興闌珊,寶姐姐偷眼瞧瞧外頭,眼見這會子沒人走動,飛快起身湊過來在陳斯遠臉頰上印了一下,又紅著臉兒趕忙回了座椅上。
陳斯遠待回過神來,寶姐姐早已羞赧著坐在了原處。
他頓時抱怨道:“這算什麼?你這是偷襲!”
寶釵噘嘴道:“快彆鬨了……你屋裡就三個呢,實在不行,我叫鶯兒來陪你?”
陳斯遠頓時心生警醒,上回自個兒與鶯兒嗑瓜子,可是被寶姐姐瞧了去。雖說是鶯兒給自個兒擠酒刺,可這般親密,難免寶姐姐吃味。
陳斯遠便納罕道:“關鶯兒什麼事兒?”
寶姐姐笑著搖頭,轉而說道:“我來了好半晌,也不好多留。你若閒得慌,不若往滴翠亭左近耍頑——”見其不解,寶姐姐又道:“林妹妹她們弄了船來,如今正在沁芳溪裡耍頑呢。”
“那你呢?”
寶姐姐歎息道:“昨兒個就沒去,今兒個好歹要往綺霰齋走一趟。”頓了頓,又展顏笑道:“不過也就兩盞茶的光景,我隻要一勸學,寶兄弟一準兒要趕我。”
陳斯遠頓時樂不可支。二人流連片刻,陳斯遠到底起身送彆了寶姐姐。
停在門前須臾,陳斯遠按捺不住,到底挪步往滴翠亭尋來。誰知剛到沁芳亭,便聽得有人遙遙招呼自個兒。停步定睛觀量,便見翠煙橋下鑽出來一條烏篷船,那船後撐竹篙的不住朝自個兒擺手,卻是黛玉身邊兒的雪雁。
船艙裡,又有個苗條身形歪坐了,手中捧著書卷,這會子也往這邊看來,正是黛玉。
陳斯遠停在岸邊,見那烏篷船行得近了,笑著說道:“雪雁還會撐船?”
雪雁笑眯眯得意道:“本就是水鄉女兒,這等能為生下來就會。遠大爺瞧好了!”
說著,雪雁擺弄竹篙,烏篷船打橫朝著沁芳亭下的階梯靠去。許是久不操船,這手藝有些生疏,那烏篷船斜著撞在了階梯上。
內中黛玉‘誒唷’一聲兒,頓時一頭撞在烏篷上,旋即捂頭嗔怪道:“仔細些,彆再翻了船!”
雪雁吐了吐舌頭訕笑道:“這……水流突然快起來,一時沒把握住。”又趕忙與陳斯遠道:“遠哥兒可要來?”
陳斯遠看向黛玉,見黛玉瞧著他沒說話,這才應道:“好啊。南船北馬,我在揚州也沒少操船,說不得比雪雁你還穩妥呢。”
“哈?遠哥兒也會?那正好!”
便見雪雁打烏篷裡鑽出來,徑直將竹篙塞給陳斯遠,自個兒跳上岸,揉著膀子道:“遊逛了半晌,這會子正好我累了,便有勞遠哥兒啦!”
黛玉頓時嗔怪著道:“雪雁!”
雪雁渾不在意,嬉皮笑臉著朝黛玉雙手合十,求肯道:“好姑娘,快容我歇一會子吧。”
陳斯遠豈會推拒雪雁的一番好意,當下便笑道:“妹妹若不嫌棄,我撐船來載你可好?”
黛玉癟著嘴赧然道:“你既要受累,隻管撐船就是,左右也不勞我動手。”
陳斯遠撐著竹篙跳上船幫,竹篙輕輕一推,那烏篷船便逆向而行。須臾,小船調轉了船頭,又奔著翠煙橋而來。
陳斯遠說道:“今兒個怎麼就妹妹自個兒玩水?”
黛玉道:“方才二姐姐、三妹妹、邢姐姐都在,奈何日頭太毒,二姐姐瞧著要中暑,這才回去了。”
“原來如此,”眼見要過翠煙橋,那橋麵低矮,陳斯遠便笑道:“妹妹蘇州、揚州都待過,可知船夫是如何過橋的?”
黛玉想起小時與父母同遊情形,便道:“自是瞧過的,啊——”
話沒說完,就見陳斯遠撐了竹篙縱身而起,輕飄飄落在橋麵上。旋即行走幾步,順下竹篙,又輕飄飄落在船上。
黛玉掩口驚呼一聲兒,頓時笑道:“是了,便是這般過橋的。”上下掃量一眼,又戲謔道:“你這般身量,若是不讀書,便是做個船夫也極妥帖。”
陳斯遠哈哈一笑,道:“若能每日載著妹妹泛舟湖上,想來也是極好的。”
黛玉頓時被撩撥得紅了臉兒,陰陽怪氣兒道:“你載了寶姐姐就好,又何必帶上我?”
陳斯遠是個不要臉的,當下麵上不紅不白,隻含糊道:“都帶都帶。”
黛玉輕哼了一聲兒,乾脆拾起書卷來不搭理他了。
陳斯遠也不在意,又撐船過了蜂腰橋,都轉過綴錦樓,便到了滴翠亭一邊的水麵。
此地水域開闊,西南便是船塢,東北是滴翠亭。雖是活水,卻因水麵廣闊而水流放緩。
陳斯遠乾脆抬起竹篙來,自個兒鑽進烏篷船來,挨著黛玉落座下來。
黛玉嗔怪著瞧了其一眼,他便沒臉沒皮道:“日頭太毒,要中暑了,妹妹且容我躲躲。”
這般蹩腳借口,自是惹得黛玉心下不屑。本道陳斯遠定會說一些旁的怪話,誰知他抱膝而坐,隻笑眯眯觀量著周遭景致,繼而乾脆躺了下來。
扭頭觀量,便見陳斯遠麵上說不出的愜意。
黛玉心下最是敏銳,他這般愜意,反倒讓黛玉心下一寬。想起前幾日寶姐姐所言,便說道:“前一次多虧了你。”
陳斯遠含混應了聲兒,又問道:“哪一次?”
黛玉沒回話兒,隻幽幽道:“你說……若我托生尋常人家,是不是便沒這般多煩擾了?”
陳斯遠思量著道:“人生天地間,富有富的活法,窮有窮的過法。或許托生尋常人家,妹妹便沒了如今的煩擾,卻免不了旁的煩擾。”抬手遮了陽光,陳斯遠道:“嗯……怕是妹妹到時要更單弱些。”
黛玉聰慧,自知陳斯遠不過是委婉說法兒。她這般身子骨,換做尋常人家隻怕早就夭亡了吧?旁的不說,便說那每日要吃的蟲草茶,又豈是尋常人家吃得起的?
她便乜斜過來,嗔道:“你在說我不知人間疾苦?”
陳斯遠笑著反問:“那妹妹知嗎?”
黛玉一雙罥煙眉微蹙,搖了搖頭道:“隻在書冊上瞧過,還真就不曾見過。”
“這不就是了?人這一生啊,有時須得向上看,有時又要向下看。”
黛玉問道:“那何時向上,又何時向下?”
陳斯遠道:“春風得意、滿樹繁花之時最易自鳴得意,此時須得向上看;黴運連連、自怨自艾之時,合該向下看。”
黛玉說道:“如此,豈不成了自欺欺人?”
“非也,向上讓人謙卑,向下讓人慈悲。”陽光透過手指間的縫隙,斑駁地落在陳斯遠臉上,愈發襯得他灑脫之餘又有些凝重。
“秉謙卑之心,行慈悲之事,此為大善。”陳斯遠翻過身來,探手抓了黛玉的團扇,舉起來遮了陽光,一手撐著下頜,瞧著黛玉道:“且經曆的多了,有些事自然就看得淡了。”
手中團扇四下一指:“便有如有的人眼中隻這一方天地,有的人,心下卻裝著這如畫江山。”
這說的自然是王夫人眼界下,便隻會盯著蠅頭小利。
黛玉便蹙眉道:“奈何我如今似那籠中之雀,這四麵圍牆便是我的天地。”
陳斯遠笑著道:“不過是時候未到罷了,到時一準兒有妹妹的自在。”
黛玉遐思道:“自在?什麼樣兒的自在?”
陳斯遠卻不想多說,隻道:“妹妹到時便知了。”
黛玉便蹙眉撅了撅嘴,極嫌棄他說話說半截,可心下卻遐思不止。她性子本就離經叛道,自是不想當那等三從四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富貴奶奶。她想有一二之心好友,時常煮酒烹茶、吟詩作畫;她想四下遊逛,看遍天下名山大川;她還想……總之很多。
身旁的陳斯遠空口畫了大餅,偏生到底如何卻一句話都不說,反倒惹得黛玉遐思不已。
烏篷船裡一時靜謐,隻餘潺潺水聲,又有鴛鴦成對嬉戲。黛玉再看向陳斯遠那張好看的麵孔,心下最後那一點厭嫌也消散一空。
暗忖這便極好了,若是攤上舅舅那般古板的夫君,來日自個兒還不知如何受罪呢。
噗通——
倏然驚醒,黛玉回首觀量,便見船舷上掛著的竹篙不知怎地掉在了水中。黛玉起身要去撈,卻眼瞅著竹篙順著水流飄遠了。
黛玉緊忙道:“竹篙落水了。”
“嗯……”
黛玉抬眼端詳,便見陳斯遠雙眸眯起,頭枕雙臂,竟半點要起身的意思也無。黛玉癟嘴氣惱,輕哼了一聲兒,乾脆自個兒也躺了下來。
他都不理會竹篙,自個兒又何必擔心?
過得半晌,那烏篷船順水漂到瀟湘館西岸。黛玉爬起來觀量一眼,眼見四下都是灘塗,全無落腳之地,頓時蹙眉憂心起來。
誰知此時陳斯遠打著哈欠坐起身來,探手朝船底一摸,竟將先前的竹篙又抄了起來。
扭頭朝著黛玉一笑,也不多言,撐著烏篷船又往滴翠亭靠去。
黛玉見不得他這般得意的模樣,禁不住翻了白眼,心下卻暗自好笑,思量著,這莫非便是刻舟求劍?
待靠在滴翠亭,陳斯遠讓黛玉先行下了船,隨即招呼婆子命其將烏篷船送回船塢,自個兒彆過黛玉,施施然往清堂茅舍回返——方才與林妹妹遊船,可不好讓寶姐姐瞧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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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慶堂。
鳳姐兒風塵仆仆入內,見過賈母與王夫人,略略掃量一眼,便見王夫人好似不大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