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鳳姐兒這日再是不情不願,一早兒也出了門兒,先行往理國公府尋去。
鳳姐兒能說會道,與理國公府幾位太太、奶奶說過半晌話,這才提起正事兒來。誰知甫一開口,便有奶奶訝然道:“昨兒個貴府大老爺才來了一遭,我們府中三千兩銀子賠得隻剩一千出頭兒,怎麼又來討銀子?”
鳳姐兒頓時為之一怔,趕忙追問了一番。另有位太太便將昨日情形說了一遭,氣得鳳姐兒好一陣堵心。眼見幾位太太、奶奶推說府中一時不湊手,鳳姐兒乾脆撂了挑子,下晌時便匆匆回了榮國府。
一徑尋到榮慶堂,氣咻咻將前因後果說了一遭,直把賈母也氣了個仰倒!
事有輕重緩急,如今各家勳貴開枝散葉,府中都是不少人口。這人吃馬嚼的,自然歲用不足。尤其是工部的營生一斷,各家能勉強維係了體麵就是不易,讓往外掏銀子填補虧空,須得好生商議了才好。
事有輕重緩急,偏大老爺這個沒起子先可著自個兒將各家勳貴坑了一遭,如今鳳姐兒再登門討銀錢,人家能給好臉色就怪了!
善財難舍啊!
賈母氣得渾身哆嗦,當下打發婆子道:“去將大老爺叫來!”
婆子不敢怠慢,緊忙往東跨院去尋賈赦。這會子賈赦正躺在小妾肚皮上自鳴得意呢。
虧得他昨兒個先行一步,將各家的銀錢結算了,不然來日登門哪裡還有好臉色?這般盤算下來,算上孫紹祖送上的五千兩銀子,大老爺手頭還剩下兩千兩銀子。也就是賈珍是自家人,不然說不得賈赦這會子不但不虧還能小賺一筆呢。
至於賬目……他大老爺張一回口,都是親朋故舊,那幾家好意思盤賬?
正誌得意滿之際,忽有管事兒的在房外道:“老爺,老太太叫老爺去呢。”
賈赦含糊應了一聲兒,任憑小妾給自個兒穿了衣裳,這才挪步出了房。那管事兒的忙道:“方才二奶奶一回來就去了榮慶堂,不一刻便來了婆子請老爺過去。”
賈赦眯眼道:“知道了。”
能為了什麼?一準兒是為了銀錢。隻是大老爺賈赦底氣十足啊,蓋因他素來公私分明。
如今是二房掌家,公中也是二房在管,沒看他大老爺都被擠兌著來東跨院了嗎?這東跨院先前可是賈家的側花園,算算位置,跟東府賈蓉住的地方一模一樣。
那榮禧堂雖閒置著,可賈政夫婦住的可是東跨院後頭的正房!
且不說老太太偏心不偏心,既是二房掌家,那這虧空又跟他大老爺有何乾係?什麼?有乾係?那先前自個兒那虧空二房為何不認?
若不是他大老爺機靈,隻怕早就賠的底兒掉了!
冷哼一聲,賈赦挺胸凸肚慢悠悠邁著四方步便往榮慶堂而來。
半晌進了垂花門,沿抄手遊廊過了幾進院兒,總算到得榮慶堂裡。
因王夫人氣病了,是以這會子隻鳳姐兒、賈母……怎麼還有賈政?
賈赦上前見過禮,隨即納罕道:“二弟怎麼回來了?今日不用坐衙?”
賈政麵上愁悶,歎息著道:“代郎中停了我的差事,說何時將虧空湊上來,何時再去坐衙。”
“哦,左右你那差事也是應付事兒,若我說,樹挪死人挪活,二弟不若琢磨著換個地方。”
賈政苦笑著沒言語。他心下也是一腦門子官司,停了差事不說,那傅試又尋了過來,拐彎抹角逼著賈政給他跑官兒。
賈政自個兒才從五品的員外郎,哪兒來的本事再給傅試跑官?再說傅試不過是舉人出身,做不得正印堂官,說不得也要先升了員外郎……到時候恩主與門生官職一般無二,這上哪兒說理去?
賈政這會子隱隱回過味兒來,敢情昨兒個不是傅秋芳有意要鬨,分明是自個兒那好門生傅試催動了傅姑姑來鬨的!所求的,自然是升官發財!
賈政心下鬱鬱,刻下倒是想去傅秋芳處歇一歇。
不提賈政心思,那賈母端坐軟榻上,一拄拐杖,蹙眉說道:“大老爺,昨兒個你可是往各家都走了一遭?”
賈赦理直氣壯道:“那營生雖虧了,可各家還有銀錢在兒子處,這賬目總要算清楚。”
賈母氣得直哆嗦,喝道:“豈不知是有輕重緩急?總要可著那公中的虧空先來吧?你如今搶在頭裡,這讓鳳哥兒怎麼與各家分說?
今兒個鳳哥兒剛一開口,便被理國公府噎了回來!
”
大老爺賈赦乜斜鳳姐兒一眼,說道:“那工部營生當初各家既然分潤了好處,這虧空自然要各家填補,此乃天經地義……這事兒又與兒子那營生有何乾係?”
“你——”
不待賈母說全乎,賈赦就搶白道:“再說了,前兒個二弟也是這麼說的,我說將那營生也算在公中虧空裡,如此一來,一並往各家討要,豈不便宜?誰知二弟含含糊糊不肯應承!
兒子那東跨院人吃馬嚼,每月拋費也不少,為了那營生,外頭可還欠著錢呢。總不能因著公中的事兒,便讓東跨院上下喝西北風吧?”
賈母氣得哆嗦不已,半晌才喘勻氣兒來,瞧著賈赦冷聲道:“好好好,我如今是管不得了,大老爺不如回那東跨院關起門來自己過吧!”
賈赦咕噥道:“可不就是自己過?如今要來府中,還要從角門進。”
賈母頓時不說話了……蓋因再說下去便要揭開過去的陰私,說出來眾人臉麵上都不好看。冷冷瞥了賈赦一眼,賈母冷哼一聲彆過頭去。
那賈政趕忙轉圜道:“母親,事已至此,還是想想旁的辦法吧。不若……先行將府中產業典了,好歹過了這一關再說?”
這典跟當的區彆,前文說了個分明,典,相當於將物件兒的使用權轉給對方,約定年限再贖買回來。這期間各類田產、鋪麵盈餘,可都是歸對方的。
榮國府如今本就勉強維係開銷,若典了產業出去,哪裡還支應得住?
賈赦立時駁斥道:“不可!三萬兩可不是小數,家中要多久才能湊齊銀錢?旁的不說,單那遼東莊子一年下來就一萬多銀子,豈能輕易典賣了?”
“這……”賈政沒了主意,隻得抬眼看賈母。
內中之意不言自明,自是指望著老太太掏體己出來。奈何賈母就是不接茬。
賈赦枯坐半晌,說道:“罷了,一時也是無法,不如各自散了去琢磨主意去吧。”
眼見賈母還不說話,賈赦乾脆起身告辭而去。
那賈政又陪坐半晌,眼見賈母還是沒話兒,便也起身告辭。誰知賈母卻歎息一聲,說道:“老爺,這事兒我也沒了法子,不若你與太太好生計較去吧。”
賈政不敢忤逆,隻得含混應下。待出了垂花門,躊躇一番,到底往王夫人院兒而去。
入得內中便聞見湯藥味撲鼻,那王夫人臥在床榻上,頭上還戴了抹額。賈政支支吾吾,將事兒一說,全然不敢看王夫人的目光,尋了個由頭便離了正房。
賈政是走了,王夫人本就氣病了,這會子哪裡還有好心緒?
眼看王夫人癱在床上犯了頭疼,新來的丹棘、檀心兩個慌了神,緊忙來尋玉釧兒過問。
玉釧兒抿嘴思量道:“太太這是心病,再請王太醫也是無用……去個人,將姨太太請來。”
檀心趕忙應下,打後角門出來便到了東北上小院兒裡。待進得內中,抬眼便見薛姨媽正與寶釵說著話兒。
那檀心慌張道:“姨太太快去瞧瞧太太,方才老爺說了一會子話兒,太太氣得又犯了頭疼!”
薛姨媽與寶姐姐對視一眼,納罕道:“你姨夫又說了什麼?”
寶姐姐蹙眉搖搖頭。母女兩個雖與王夫人有些勾心鬥角,可說到底,二人能留在榮國府,托庇榮國府羽翼之下,都是因著王夫人之故。因是二人趕忙起身,隨著檀心便來前頭看望王夫人。
一徑進得內中,母女兩個便見玉釧兒正為王夫人揉捏著太陽穴。薛姨媽與寶釵對視一眼,上前喚了聲兒,薛姨媽唬著臉兒道:“好生生的怎地又犯了頭疾?”
王夫人歎息一聲擺擺手,因小一輩的寶釵在眼前,有些話她不好說出口。
又與玉釧兒道:“停了吧,我這會子好些了。”待玉釧兒下了床榻,王夫人先是招呼薛姨媽落座,又強笑著與寶姐姐道:“寶丫頭,須得勞煩你一樁事。我新得了一些玫瑰露,想著探丫頭愛吃,就特地給她留了一瓶,勞你幫我送去。”
寶釵笑著道:“姨媽這般說實在外道,不過跑跑腿的事兒,哪裡就用得著勞煩二字?既如此,那我先去了。”
寶姐姐也是聰慧的,情知姊妹兩個說體己話不願被自個兒聽了去,當下便接過玉釧兒遞來的玫瑰露,領著鶯兒往後頭園子裡去尋探春了。
也不用王夫人再吩咐,玉釧兒緊忙將幾個丫鬟帶了出去,內中隻餘王夫人與薛姨媽姊妹兩個。
薛姨媽湊坐床頭,不禁問道:“姐姐,方才姐夫是怎麼說的?”
“還能怎麼說?”王夫人慘笑道:“你也知自打珠哥兒過世,我與他便沒了夫妻情分,這幾年他何曾夜裡來過我房裡?不都是去尋那狐媚子了?也就是賈家、王家都要體麵,又顧忌寶玉,我這才忍到了如今……誰知他又養了個外室,一門心思的要慪死我啊。”
薛姨媽心有戚戚焉。這世間男子又有幾個不喜新厭舊的?便說寶釵的爹爹,活著時不也招蜂引蝶的,將那好品貌的姑娘往自個兒房裡攬?也是薛姨媽手腕高明,這才沒讓那些狐媚子得了逞。
不然此時若是多幾個庶出的兒女,還有的心煩呢。
王夫人就歎道:“我有時巴不得沒了他呢,如此我與寶玉也自在些。”
薛姨媽寬慰道:“姐姐想想也就是了,這話可不好說出口。”
王夫人冷哼一聲沒言語。頓了頓,又道:“那三萬兩的虧空,大房不管,老太太也不管,他沒了法子,隻得來尋我……可我又能有什麼法子?”
法子倒是有的,就好比瀟湘館裡的那些古籍,點算一番總能值個二三萬銀錢。隻是這法子實在陰損,又要顧忌遠哥兒,王夫人此時也不曾拿定主意。
薛姨媽不言語,王夫人抬眼瞧了一眼,思量著說道:“倒是你上回提起那個夏家姑娘……家中果然沒旁的弟兄?”
薛姨媽笑道:“那還做得了假?我與夏家太太時常往來,她家什麼情形我最是清楚不過……若我說,姐姐也不必立時就拿了主意,時常邀夏家姑娘來園子裡遊逛遊逛,察其言觀其行,若果然合意再思量提親之事;若不合意,隻當給姑娘們尋個手帕交。如此一來,豈不妥帖?”
王夫人麵上僵硬之色緩和,噙了笑意道:“你這麼說……倒也妥帖。”
既是孤女寡母,又是上不得台麵的皇商,王夫人自認能拿捏得了夏家。這婚事也不急著定下來,總要先將那工部的虧空填補上再說。至於往後……就算娶了那夏金桂又如何?來日大姑娘晉貴妃,寶玉就算續弦,也有的是好人家的姑娘上趕著送上門來!
拿定心思,王夫人就道:“如此,回頭兒我與老太太說說,妹妹得空去夏家走一趟。”
薛姨媽笑著應下。
恰此時玉釧兒在外間道:“太太,二奶奶來了。”
薛姨媽順勢起身,說道:“那姐姐先歇息著,等老太太點頭了,我得空便去尋夏家太太提一嘴。”
王夫人叫了個丫鬟代自個兒送過薛姨媽,這才由玉釧兒引了鳳姐兒入內。
那鳳姐兒先是說了兩樁府中庶務,眼見王夫人無心理會,這才說道:“太太,那虧空一事……”
王夫人就道:“便是你不來,我也要去尋你。再如何說,各家一並欠下的虧空,沒有咱們家自個兒填補的道理。明兒個你再往各處走動走動,多與各家掌家太太說說話兒,都是明事理的,若是咱們家填補不上,他們又豈能得好兒?”
鳳姐兒就道:“我仔細算過了,便是各家湊上銀錢,咱們家也須得拿一萬上下呢。如今能挪騰的餘錢就四千兩,旁的都有用處……”
王夫人咬牙道:“六千兩不多不少的,我想想法子就是了。”
鳳姐兒點頭應下,思量著又道:“太太,如今家中人口滋生,已有入不敷出之勢,須得開源節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