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上笑著道:“幸不辱命……理國公府還算講理,當家太太說了,這銀錢一時不湊手,約莫一旬光景便能湊出來。”
賈母頓時舒了口氣,道:“這才好,總不能分銀子時都往前湊,輪到填補虧空便都不管了吧?”頓了頓,又與王夫人笑道:“我說什麼來著,這裡裡外外的事兒,都少不得鳳姐兒。”
王夫人僵笑著頷首。
賈母又與鳳姐兒道:“鳳哥兒也知,太太身子骨不大好,甄家之事,少不得要你來處置了。此前與姨太太說定了,多尋幾家典當鋪子過手,總要將此事辦得妥帖才好。”
鳳姐兒一怔,訝異著欣喜道:“我?我還年輕,哪裡敢經手這般大的事兒?”
賈母道:“不是你,還能是我不成?再說了,來日璉兒要襲爵的,這榮國府可不要交給你打理?”
鳳姐兒偷眼掃量王夫人,眼見其麵色愈發難看,趕忙道:“老太太這話兒說的,太太還在呢,哪裡輪得到我掌家。”
“不過是早早晚晚的事兒。”賈母道:“太太也上了年歲,如今還能掌個總,待來日寶玉成了親,哪裡還有心思理會府中的庶務?”
鳳姐兒竊喜之餘,也知曉此番隻怕是老太太使得離間之策,偏生戳中了鳳姐兒的心思。
她與王夫人乃是姑侄女,卻分屬兩房。賈璉再如何,來日也是榮國府襲爵人,照理來說,這榮國府可不就合該落在鳳姐兒手裡?
奈何二房如今聲勢蓋過了大房,寶玉極得老太太寵愛不說,大姑娘元春還封了妃。如今鳳姐兒隻盼著元春早日晉貴妃,如此二房也好搬出去彆府而居。
不然的話,等老太太一去,隻怕便是她與王夫人反目之時。
如今老太太將互典這等大事兒交給鳳姐兒,那典票自是要留在鳳姐兒手中,如此一來,榮國府公中田產、鋪麵、房產豈不儘數落在鳳姐兒手中?便是老太太驟然過世,鳳姐兒有此依仗,也自信能與王夫人掰一掰手腕了。
當下鳳姐兒就道:“既是這般,那孫媳婦就勉為其難了?若辦得不好,老太太與太太儘管教我。”
賈母笑道:“鳳哥兒儘管去辦,便是出了差錯也不怪你。”頓了頓,又道:“就這事兒,你知道就行了,可彆四下宣揚。我看你也才回來,快回去歇一歇吧,晚上也不用特意來我這兒立規矩。”
鳳姐兒笑著應下,也不敢去瞧王夫人的神色,屈身一福便扭身而去。
內中隻餘下賈母與王夫人,那賈母又道:“太太也彆怪我偏心,寶玉來日的前程,可不在榮國府,而是在皇城。”
這說的自然是大姑娘元春。
王夫人不鹹不淡回道:“雖是這般說,可大姑娘也難啊。”
賈母歎息道:“這年景誰不難?你剛嫁進來時府中是什麼光景?如今又是什麼光景?若不是實在沒法子,大姑娘也何必去那起子見不得光的地方?”
王夫人歎息著不言語。
賈母又道:“寶玉銜玉而生,自有福運在。我看寶玉也不是個讀書的料子,你往後也彆催逼了。等過上幾年,尋一樁妥帖的婚事才是正經的。”
王夫人心下極為不甘!就算元春晉為貴妃,得封賞的也是賈政與王夫人,又與寶玉何乾?雖說頂個國舅老爺的名頭,奈何一無爵位,二無功名,不過是個富貴閒人罷了。
待賈政與她一去,頓時就成了沒底蘊的破落戶。
憑什麼自個兒的寶玉便隻能混吃等死,淪為賈家聯姻的工具?若是寶玉有珠哥兒一半爭氣,她又豈會受這等窩囊氣?
因是王夫人麵上含混應了,心下卻另有計較。總要先試試讓寶玉用心讀書,如若不成……這爵位花落誰家還猶未可知呢。
轉頭婆媳兩個又說起明日夏家母女過府一事,賈母便蹙眉推卻道:“既是太太請來的客,太太自個兒宴請了也就是了,左右寶玉與夏家女孩兒年歲還小,這婚事一時半刻的也定不下,我看也不必弄得興師動眾的。”
王夫人心下好一陣無語,當下再不說什麼,起身心事重重回了自個兒院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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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這日夜裡,王夫人叫過襲人來吩咐了一番,轉頭襲人回得綺霰齋,便與寶玉說:“可惜你還沒好,不然來日還能瞧瞧新姊妹呢。”
寶玉不禁納罕道:“哪裡來的新姊妹?”
襲人見其來了精神頭,頓時心下鄙夷,麵上卻笑道:“明兒個夏家太太與姑娘過府,那夏家姑娘與你年歲相當,可不就便是新來的妹妹?”
“夏家?哪個夏家?”
“桂花夏家,因與姨太太多有往來,此番府中有事須得夏家幫襯,太太這才托了姨太太將夏家母女請來了府中。”頓了頓,又道:“聽聞那夏家姑娘生得鮮花嫩柳,便是比府中的姑娘也不差什麼呢。”
寶玉也不探尋背後緣故,隻顧著歡喜了,當下爬起來下地挪步行走一番,歡喜道:“不過皮肉傷,我如今大好了。明兒個夏家妹妹來家中,我怎能不去迎一迎?”
眼看寶玉猴兒也似坐臥不寧,幾個丫鬟紛紛打趣、揶揄。他卻渾不在意,轉頭又吩咐襲人將新裁的衣裳尋了來,挑揀幾樣,到底選了一件月白纏枝花紋直裰方才滿意。
這日匆匆而過,轉眼便到了翌日辰時過半。
寶玉一早兒便拾掇停當,隻在綺霰齋裡等得不耐,過得半晌便要打發丫鬟往前頭去瞧瞧那夏家姑娘來沒來。
正心焦之際,忽有丫鬟笑著回道:“二爺,夏家太太與姑娘來了,太太、姨太太、幾位姑娘都去儀門處迎了,太太特意打發我來催著二爺快些去呢。”
寶玉連連道好,也顧不得屁股上傷勢,快步出了綺霰齋便往儀門尋去。
待過了向南大廳,便見儀門左近王夫人、薛姨媽、鳳姐兒、李紈、三春、黛玉、寶釵、邢岫煙齊至,這會子正翹首往儀門外觀量。那鳳姐兒與王夫人說過幾句,趕忙出來迎人。
須臾便與周瑞家的將夏家母女引進了角門。
寶玉翹首觀量,遙遙便見一襲鵝黃纏枝蓮紋夾紗裙、鬢邊簪著丹桂的嫽俏身形扶著丫鬟進得內中。看身量,不過十二三,正值豆蔻年華;看麵相,螓首蛾眉,矜傲中帶著一股子好奇,待瞥將過來,頓時又眉目和順起來。
寶玉頓時心下舒爽,隻覺的此番果然沒白期盼。
他瞧見了夏金桂,夏金桂自然也瞧見了他。
她自小被母親嬌慣得說一不二,雖知做客需守禮儀,卻掩不住方才的驕矜之氣。心下又對寶玉的‘好名聲’早有耳聞,錯非媽媽連日哄勸,她定是不肯來榮國府的。偏生此時搭眼觀量,便見那寶玉生得麵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眉尖眼角俱是溫潤之意,倒是比她素日裡見過的那些才子還要強上幾分。
本道寶玉‘癡傻’,定會生得形容粗魯,誰承想竟然是公子如玉!夏金桂暗自歡喜,心下便多了幾分留意。
待上前與眾人廝見時,不由得麵上卻做出羞怯模樣,輕抬帕子掩了半張臉,倒是一副大家閨秀模樣兒。
王夫人這邊廂與夏家太太說著客氣話兒,偷眼一直留意夏金桂,見其雪肌花貌、桃腮杏臉,且行止端正,倒是心下有幾分滿意,隻可惜夏家家世實在太低了。
眾人嘰嘰呱呱熱絡一陣,鳳姐兒就道:“太太,老太太可還等著呢,咱們是不是先行見過了老太太再說旁的?”
“是極是極。”
王夫人便邀夏家母女先行往榮慶堂而去。這夏家雖豪富,卻比不得薛家這起子百年傳承,因是素日相見,夏家太太總會不自覺的低了薛姨媽一頭。
如今來了榮國府,隻覺入目之處俱都是潑天的富貴,心下又提了幾分小心,說起話兒來自然是小意奉承不迭。
夏家太太又是商戶,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自是有的,於是進得榮慶堂裡便捧著賈母與王夫人說話兒。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賈母心下雖瞧不上夏家,麵上卻極周全。留其吃了一盞茶,說了半晌話,又誇讚了幾句夏金桂,這才說道:“原該我宴請夏家太太的,奈何近來身子不大爽利,這宴請的事兒便隻能托付太太操辦,夏家太太可不要嫌老婆子失禮。”
夏家太太趕忙道:“老太太哪裡的話兒?今兒個能見老太太一麵兒,便是好運道了。說不得沾染了老太太的福氣,我也能多活些年呢。”
賈母笑著說過兩句,這才讓鴛鴦、琥珀攙扶著回了梢間裡,瞧著好似身子骨真不大好一般。
眾人恭送老太太入內,這才打榮慶堂出來,又往後頭大花廳小坐。陪坐的薛姨媽就道:“咱們說些體己話,我看孩子們也是坐不住,不如放他們進園子耍頑吧?”
王夫人笑著道:“是這個道理,”當下招呼了寶釵道:“寶丫頭看顧好了金桂——”說話間又一瞥寶玉。
寶釵自是心領神會,笑著應承道:“姨媽放心就是。”扭身笑吟吟扯了夏金桂的手兒,道:“妹妹隨我來?”
夏金桂笑著應下,起身便與眾人一道兒往園子裡去了。
少一時進得園中,邢岫煙便道:“卻是不巧了,媽媽方才尋我,我這會子須得往東跨院走一趟。”
交代兩句,邢岫煙飄然而去。
餘下三春、黛玉又不是傻的,豈不知夏金桂此來隱隱有相看寶玉之意?又見寶玉一直盯著夏金桂瞧,每每夏金桂說上一句,寶玉便賣弄也似四下指點、出口成章,於是便各尋由頭、紛紛散去。
寶姐姐領著夏金桂一路往西繞行,待到了蘅蕪苑左近,寶姐姐就道:“這園中情形寶兄弟最是知曉,我這會子也乏了,不若讓寶兄弟領著妹妹逛逛?”
夏金桂正要私下與寶玉相處,當即爽快應下:“既如此,寶姐姐快去歇著吧。”乜斜一眼寶玉,又赧然道:“我與寶二哥遊逛一圈兒便回來。”
寶姐姐趕忙應下,又目送二人一並往山洞方向而去,這才笑著搖搖頭回了蘅蕪苑。
卻說寶玉、夏金桂兩個一路到得凸碧山莊,寶玉指點了一番周遭景致,又說了此間楹聯,眼見夏金桂有些乏了,便邀其小坐。
此間距離小廚房極近,寶玉便打發襲人去端了溫茶來。
少一時茶水奉上,寶玉賣弄道:“夏家妹妹快嘗嘗,這是我早間沏的女兒茶,過了三遍,此時顏色最好。”
夏金桂品了一口,笑道:“果然好滋味,隻可惜少了桂花。”
寶玉訝然道:“女兒茶裡還要放桂花?”
夏金桂俏皮道:“我家便是桂花夏家,我自小吃穿用度,可都離不開桂花呢。”
寶玉略略思忖,立時賣弄道:“去年我倒作了首歪詩,說什麼"冷露無聲濕桂花,香風有意逐流霞",不過是小孩子家的胡話,倒叫夏妹妹見笑了。”
夏金桂聞言,心中暗喜,隻道寶玉果然如傳聞般愛弄文墨,便欲賣弄自己的才學:“寶二哥太過謙了,我雖不通文墨,卻也知道"冷露無聲"四字最是貼切。前日我讀《花間集》,見韋莊有"惆悵夢餘山月斜,孤燈照壁背窗紗"之句,倒覺得比那些堆砌辭藻的詩強上百倍。“
她又哪裡真讀過《花間集》,不過是聽塾師提過幾句,此時卻故意說得煞有介事,手指還在桌案上輕輕叩著節拍。
“夏妹妹既愛韋莊的詞,可知他那句"勸君今夜須沉醉,尊前莫話明朝事"背後的故事?“寶玉歡喜不已,搖頭晃腦道:“韋莊當年在蜀地作客,眼見著中原戰亂,心中悲痛,卻隻能借酒澆愁,這詞裡的無奈,倒比表麵的風月更教人唏噓。“
夏金桂一時語塞,她哪裡知道這些典故,隻記得塾師說韋莊是花間派的代表,詞風豔麗。
刻下見寶玉問起,麵上便有些掛不住,隻咯咯咯笑著道:“寶二哥學問淵博,我不過是隨便說說,哪裡懂得這些深意。“
夏金桂這一笑,真真兒是千嬌百媚,寶玉頓時瞧得癡迷起來,隻覺其天真爛漫非凡俗。
待夏金桂嬌嗔道:“寶二哥總瞧著我做什麼?”
寶玉這才回過神兒來,輕咳一聲兒,因不願見這等清淨潔白的女兒,也成了那等沽名釣譽之輩,便轉而說道:“夏家妹妹如何看立身揚名?”
“立身揚名?”夏金桂早先不知見過多少欲立身揚名的才子,卻無一人入得了其青眼,因是出言便不免帶了幾分譏諷,道:“不過是蠅營狗苟之輩罷了。”
寶玉頓時大喜,合掌道:“著啊!我心下也極為厭嫌那起子導勸人讀書上進的,豈不聞除卻四書,餘下的大多是偽作?
我心下篤定,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為導後世的須眉濁物。奈何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鐘靈毓秀之德!竟也入了那國賊祿鬼之流!”
夏金桂心下鄙夷那等想要入贅夏家的才子,又暗忖寶玉說不得來日便是國舅老爺,哪兒有堂堂國舅老爺苦哈哈也要讀書上進的?
當下頷首連連,說道:“寶二哥說得極是!”
寶玉心下愈發雀躍,隻覺好不容易遇見個脫俗的妹妹,直恨不得扯了夏金桂往綺霰齋好生說一番體己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