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兒甫一推開窗欞,遙遙便見邢夫人領了苗兒、條兒進得儀門來,於是趕忙與寶釵道:“姑娘,大太太來了。”
寶姐姐心下雖瞧不上邢夫人,卻礙於陳斯遠,每回見了其都恭順有加。聞言趕忙迎出門來,便正在房門前接了邢夫人。
寶姐姐斂衽一福,邢夫人就道:“我害怕遠哥兒短了人照看,早知你來,我就不用這般急著來了。”
寶姐姐嫻靜道:“我也是才回,大太太快請進,遠大哥這會子還睡著呢。”
邢夫人邁步入內,隨口道:“還睡著?可彆白日裡睡飽了,夜裡再睡不著。”
寶釵隨行其身旁,回道:“頭晌王太醫開了補氣血的湯藥,內中有一味藥有安神之效,這才多睡了一會子。”
邢夫人笑著頷首,旋即麵上一怔。門窗才開,內中古怪氣息又哪裡會散了乾淨?邢夫人又不是不經人事的寶釵,隻聞了聞便知是什麼氣息。非但是邢夫人,便是苗兒、條兒兩個也麵色古怪起來。
邢夫人不動聲色,一徑進得西梢間裡,抬眼便見陳斯遠覆著錦被兀自酣睡不已。邢夫人落座凳子上,趁著寶釵張羅茶水,悄然在陳斯遠手上掐了一把。那睡夢中的陳斯遠隻蹙了蹙眉,旋即又歪頭睡將過去。
邢夫人心下了然,小賊這是睡著了被人占了便宜?好個寶釵,素日裡扮得嫻靜,誰知竟也是個狐媚子……不對,邢夫人忽而想起來,她可是與寶釵前後腳過來的,相差頂多半盞茶光景夠乾什麼的?
“大太太請用茶。”這會子寶姐姐親自捧了茶盞來。
邢夫人接過茶盞暗自掃量,見寶釵麵上並無異樣,心下便篤定此事怕是與寶釵無關。
事涉小賊,邢夫人自是要護著,這事兒不好張揚,反倒隻能暗地裡探尋。當下呷了口茶水,邢夫人就問道:“怎麼不見你母親?”
寶釵道:“想來是在後頭歇著呢?”
恰鶯兒打後頭回轉,便道:“太太正與姨太太說話兒呢。”
邢夫人暗自蹙眉,這薛姨媽與王夫人都在……總不能是姐兒兩個一道兒欺負了陳斯遠吧?想想都不大可能。
於是乎邢夫人又問:“那會子我見你媽媽與你都在,還想著遠哥兒無人照料呢。清堂茅舍的丫鬟怎麼都不在?”
寶姐姐陪坐一旁,笑著道:“也是趕巧了,香菱的母親來了,香菱去了新宅;紅玉一早兒踩凳子趕蟬,誰知一腳踩空傷了腳踝,隻好留在清堂茅舍養傷;柳五兒身子不大好,又熬了一夜,我眼看她不中用,便讓她回去歇著了。
不過這房裡也沒短了人,先前留了同喜照看來著。”
邢夫人笑著頷首道:“誰不知寶丫頭是個周全的?也就是我實在掛心,才多嘴問了一句……是了,同喜呢?勞煩她照看半日,我須得給她些賞賜才是。”
寶姐姐還真沒瞧見同喜,忙扭頭看向鶯兒。鶯兒也搖了搖頭,說道:“許是瞧見姑娘回來,同喜往寧國府瞧戲碼去了吧?”
邢夫人訝然道:“看來同喜也憋悶的夠嗆。”
又說過幾句閒話,眼看陳斯遠始終不曾轉醒,邢夫人便起身告辭。寶姐姐起身來送,卻被邢夫人留住,道:“常來常往的,再說你也不是外人,且留著照看遠哥兒吧,我走了。”
這句‘不是外人’說得寶姐姐心花怒放,歡喜之餘到底送至院兒裡,這才在邢夫人嗔怪之下扭身回了房裡。
那邢夫人到得東北上小院兒儀門前,眼看那守門的婆子兀自瞌睡,便停步問道:“下晌都誰來瞧遠哥兒了?”
婆子正要回話兒,邢夫人朝一旁遞了個眼色,苗兒便塞過來一把銅錢。那婆子歡天喜地,趕忙道:“回大太太,今兒個都去東府瞧戲了,隻大奶奶下晌時來了一回。”
大奶奶?珠哥兒媳婦,李氏?
邢夫人瞠目不已,細細琢磨卻好似也在情理之中?
不然為何平白無故的白白借給小賊那般多銀錢?不然怎麼小賊三番兩次維護著母子倆?更有甚者,此番為了那賈蘭,小賊更是險些搭上性命!
越琢磨越有道理,邢夫人頓時恨得咬牙切齒,旋即心底裡又納罕不已,也不知這二人是如何攪在一處的。如今不好探尋,待小賊搬回清堂茅舍,總要逼問個清楚才好!
思量間出了東北上小院兒,那條兒氣不過,禁不住道:“太太,就這麼算了?”
邢夫人乜斜一眼,道:“與你們何乾?這事兒咽進肚子裡,少四下說嘴壞了遠哥兒的名聲!”
條兒忿忿應下,一旁苗兒咬牙道:“若是讓我知道是哪個沒起子的,定要揭了她的臉皮!”
當下再無彆的話兒,主仆三個氣哼哼自是回返東跨院。
卻說寶釵隻顧著心下歡喜了,不曾去想邢夫人為何麵色古怪。待內中散了味兒,緊忙吩咐鶯兒將門窗緊閉。又眼看陳斯遠熱得額頭出汗,便又湊坐床邊打了扇子。
俄爾,寶姐姐這才想起去看薛姨媽,誰知才起身,便見薛姨媽與王夫人一道兒往儀門而去。
待須臾,薛姨媽果然進得前頭正房裡。甫一入內,寶姐姐便嗔怪道:“媽媽不是留了同喜照看?我那會子回來,房中竟一個人也沒。”
薛姨媽支支吾吾道:“是我打發了同喜、同貴去瞧熱鬨,本待自個兒看著遠哥兒一會子,誰知你姨媽就來了。”
寶姐姐眼見薛姨媽麵上古怪,緊忙問道:“姨媽說了什麼?”
薛姨媽道:“也沒什麼……不過是夏家姑娘後日要來園中的事兒。”
薛姨媽目光閃躲,偷眼瞧了眼還不曾轉醒的陳斯遠,心下自是五味雜陳。
“夏家姑娘?”寶釵略略蹙眉,果然不再糾纏無人照看陳斯遠之事,禁不住問道:“她怎麼來了?來了又住在哪兒?”
寶姐姐極不得意夏金桂那驕矜刁蠻的性兒,二者雖早就相識,卻不過是表麵姐妹罷了。
薛姨媽就道:“夏家太太要南下辦營生,這一來一回少說便要兩三個月,夏家姑娘無人照看,這才求了你姨媽。這不,寶玉搬去了綺霰齋,那怡紅院剛好閒置下來,夏家姑娘來了剛好住進去。”
寶釵聞言不禁冷笑道:“果然是遠香近臭。”
薛姨媽起先還不解,待思量一番才知說的是自家。因著親近,又拆借了不少銀錢,結果寶釵隻能住蘅蕪苑;反倒是那夏金桂,不過拆借了一萬兩銀子便能住怡紅院,可不就是應了那句‘遠香近臭’?
薛姨媽心事重重,也無心去計較寶釵言語。不過略略坐了會子,便往後頭歇著去了。
寶姐姐陪坐半晌,眼看陳斯遠眼皮下的眼珠轉動,便知其要醒了。果然,過不多時陳斯遠便惺忪著睜開眼來,待辨認出床邊坐著的是寶釵,這才露出笑模樣。
寶姐姐也笑問:“可是好睡……這會子都快未時,你可餓了、渴了?”說話間將晾在一旁的茶盞端過來,伺候著陳斯遠飲了半盞,又吩咐鶯兒去小廚房瞧瞧,取些可心的吃食回來。
待鶯兒去了,寶姐姐見陳斯遠靠坐時略略蹙眉,趕忙問道:“怎麼了?可是牽動創口了?”
陳斯遠古怪道:“奇怪,怎地小腹這般疼?”
寶姐姐試探道:“莫不是方才起得猛了?”
陳斯遠想不出旁的緣由,便隻當如寶釵所言,於是蹙眉說道:“待傷勢好了,那樁功須得撿起來才好。”
寶姐姐笑而不語,陳斯遠眼見鶯兒不在,緊忙探手擒了柔荑。有情人溫言細語,自不多提。待過得半晌,寶姐姐忽而說道:“方才姨媽來說,那夏家姑娘後日便要進園呢,就住怡紅院。”
陳斯遠愕然不已。夏金桂要住進怡紅院?這……往後怕是有樂子瞧了。
正待打趣一嘴,忽而聽得外間脆生生的小嗓兒嚷道:“遠大哥,我來瞧你啦!”
話音落下,便見四姑娘惜春捧了個盒子笑吟吟跑了進來。
那迎春、探春或許還有顧慮,惜春仗著年歲小卻是百無禁忌,一徑進得內中,與二人廝見過,惜春便將盒子打開,內中乃是陳斯遠先前送的動畫盒子。
寶姐姐就笑道:“這不是先前遠大哥送的嗎?四妹妹怎麼又拿了過來?”
惜春道:“拿來給遠大哥解悶兒的。彆看外頭一樣,裡頭的畫兒我可是儘數都換過了的。”
一旁彩屏笑道:“我們姑娘這兩日點燈熬油的,也不知揉爛了多少畫紙,今兒個可算是做成了。”
陳斯遠笑著道:“還是四妹妹心疼我,快拿來讓我瞧瞧。”
惜春應了一聲兒,湊過來親自搖動把手,陳斯遠湊近了觀量,因在室內無光源,是以略顯昏暗,不過還是能瞧出惜春下足了心思。那內中畫的是小女孩上山偶遇仙鶴,得其贈與仙丹,白日飛升的故事。
雖略顯潦草,有些地方也不大連貫,可依舊惹得陳斯遠讚歎不已。他自個兒瞧過了,又邀寶釵來看,寶釵看罷也是盛讚有加。
惜春被誇讚得紅了臉兒,麵上卻得意不已。
陳斯遠笑眯眯看著惜春,心下暗忖畫為心聲,隻怕惜春心下這會子便存了隱遁塵世之意……
心生憐惜之餘,陳斯遠便道:“我與寶妹妹正說著呢,過兩日便有個姊妹要來園子裡。”
惜春納罕道:“莫不是雲姐姐要回來了?”
寶釵道:“是夏家姑娘。”
“她?”惜春聞言頓時蹙眉,因寶姐姐在跟前兒,小姑娘隻道:“那倒是愈發熱鬨了。”
陳斯遠與寶釵都瞧出來惜春不大高興,正待要問,又見素雲提了食盒來,便暫且將此事揭過。
倏忽兩日。
這日一早兒王夫人便打發了車馬去接夏金桂。早間寶姐姐來瞧陳斯遠,陳斯遠便苦著臉兒道:“今兒個無論如何我都要搬回去了。”
寶姐姐納罕道:“何必這般急切?”
陳斯遠道:“許是認床?不知為何,這兩日睡下來,非但小腹疼,如今連腰也酸疼不已。”
寶姐姐便道:“此事可不是你能拿主意的,待過會子問過王太醫再說。”
至早飯過後,鶯兒請了王太醫來診治。那王太醫診過脈,又給創口換過藥,不禁撫須笑道:“遠大爺身強力壯,非但餘毒儘消,連傷口也已結痂,往後仔細彆牽動了傷口,將養上月餘光景也就痊愈了。”
陳斯遠歡喜道:“那我可能搬回去了?”
王太醫自是笑著頷首。一旁的寶姐姐也歡喜不已,趕忙賞了兩枚銀稞子,客客氣氣送過了王太醫,待薛姨媽打前頭王夫人院兒回來,便說起陳斯遠回清堂茅舍事宜。
薛姨媽聞言舒了口氣,與寶釵道:“既無大礙,合該讓遠哥兒搬回去了。再如何說,你如今也不曾與遠哥兒下定,事急從權住上幾日自是沒什麼,若住的久了,難免有閒言碎語。”
寶姐姐笑道:“想來他也有此念。”
母女兩個計議停當,轉頭兒尋了丫鬟、婆子來,因生怕牽動陳斯遠傷口,特意讓其躺在春凳上,任憑兩個粗使婆子抬回了清堂茅舍。
有道是金窩銀窩不如自個兒的狗窩,許是習慣了之故,甫一回了清堂茅舍,陳斯遠頓覺神清氣爽,連小腹也沒那麼疼了。
如今香菱還在新宅,紅玉回自家養傷去了,這清堂茅舍裡便隻餘下柳五兒與小丫鬟芸香兩個。
寶姐姐思量著要將同喜留下來照料陳斯遠,誰知這會子邢夫人來了,三言兩語便定下苗兒留下照看陳斯遠。
寶姐姐眼看苗兒竊喜不已,條兒癟嘴氣惱,便知邢夫人存得什麼心思。於寶姐姐而言,這主仆有彆,丫鬟再得寵也不過是個玩物罷了。是以心下並不在意,還笑吟吟扯了苗兒說了半晌話,倒是惹得苗兒受寵若驚,心下拿定主意,來日須得待寶姑娘殷勤些,可不好得罪了來日的當家主母。
待諸事停當,寶姐姐這才領了鶯兒而去。
寶釵才走,邢夫人立時將丫鬟都打發了出去,湊到陳斯遠近前正要言語,陳斯遠便涎笑湊過來攬了其腰肢,道:“女菩薩救苦救難,快救救小僧。”
邢夫人一怔,蹙眉納罕道:“你房裡好些個呢,還用得著我?”
陳斯遠叫苦道:“哪裡就好些個了?香菱去了新宅,紅玉傷了腳踝,五兒年歲還小……女菩薩不知我這幾日是怎麼硬挺著熬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