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有意將賈蘭留在房裡教養?
陳斯遠歎息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啊。”
麵前李紈好似不解,緊忙抬眼看向陳斯遠,對上那一雙清亮眸子,頓時又趕忙垂下螓首。
陳斯遠氣定神閒道:“大嫂子莫慌,咱們且坐下說話兒。”
李紈頷首應下,又不敢抬眼去瞧陳斯遠。自打那日失態而歸,李紈誦讀了幾日佛經,雖每日飯食、藥膳都親自過手,卻都是讓兩個丫鬟去送,自個兒再不肯去見陳斯遠。
如今甫一聞聽噩耗,手足無措之餘,立時便來尋陳斯遠。本道疏遠幾日,這心下早已平複,誰知再見麵依舊心下怦然亂顫。
陳斯遠引著李紈入座,掃量一眼,便見其一襲丁香色暗花緞麵鑲領淡青色對襟披風,內襯白色交領襖子,下著藍色馬麵裙。頭插金簪,鬢貼宮花,瞧著素淨之餘,又一如既往的老氣。
陳斯遠不動聲色,撩開衣袍落座,待香菱奉上香茗,這才笑著與李紈道:“大嫂子是關心則急啊,若依著我,此事如今隻是些許閒言碎語,大嫂子無需去理會。”
李紈頓時蹙眉不已,道:“遠兄弟也知我就蘭兒這一個命根子,若真個兒養在太太房裡——”
陳斯遠擺手止住李紈話頭,身子略略傾過來,壓低聲音道:“大嫂子沒聽明白……我以為,便是這些許閒言碎語,隻怕衝著也不是大嫂子,而是——”
陳斯遠手指往上頭指了指。
李紈蕙質蘭心,略略思量便道:“是……老太太?”
陳斯遠笑著頷首,李紈這才明白陳斯遠為何方才說了那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王夫人恨屋及烏,因不待見李紈,連親孫子賈蘭也不怎麼理會,又怎會好生生的突然要養在自個兒房裡?
衝著燕平王那親口允諾?王夫人心下隻疼惜寶玉一個,若真要動此念,莫不如私底下害死了賈蘭呢,又何必領到自個兒房裡親自教養?
此舉分明是學了賈母,將孫兒養在自個兒房裡。這話傳進賈母耳朵裡,賈母如何作想?攔也不是——畢竟賈母就是這麼乾的;不攔也不是——若王夫人將賈蘭養歪了可怎生是好?那可是賈家轉型的希望。
由此,進退兩難,等於指著賈母的鼻子罵街,賈母卻不敢作聲。
說到底,還是賈母與王夫人對寶玉的期許不一樣。
於王夫人而言,她既然能教導出賈珠來,心下自然篤定也能教導好寶玉。隻怕其心下早就極為厭嫌賈母將寶玉教歪了,否則若其親自教導,說不得比賈珠還要出色呢;
於賈母而言,老太太人老成精,豈會真個兒信了那勞什子銜玉而生?寶玉乃是二房嫡次子,這榮國府承襲有賈璉,二房家業承襲有賈蘭,無論如何也輪不到寶玉承襲家業。
如此,那寶玉這個嫡次子有何用?
既然銜玉而生了,何不順勢推波助瀾,自小將其養在脂粉堆裡,洞悉姑娘家的心思,來日尋一樁妥帖婚事,正好填補榮國府的虧空!
這賈母與王夫人之爭,從寶玉的撫養權、婚配權一直爭到榮國府的大權,追根溯源還是二人理念之爭。
心下思量分明,陳斯遠也不點破,隻笑著頷首道:“大嫂子隻是遭了池魚之殃,也不用去理會那起子閒言碎語……嗯,若大嫂子果然放心不下,不若讓蘭哥兒多往老太太處走動走動。”
李紈頓時眉頭舒展,情知有些事兒蘭兒去說,比她自個兒去說更有效用。
暗自舒了口氣,李紈心下稍定,因心下有了數兒,便不再去想那些閒言碎語,可對著陳斯遠難免又彆扭起來。
她也不好才來就走,隻得耐著性子說起旁的來,道:“虧得遠兄弟指點,不然我真真兒不知如何是好。”
陳斯遠笑道:“大嫂子不過是當局者迷罷了,此時不過急切之下少了忖度,待過後仔細思量了,定會想個分明。”
李紈搖頭道:“我素來短智計,怕是過後也想不分明。”抬眼瞥了那星眸一眼,李紈被那清亮的眸子瞧得心下怦然,又趕忙遮掩道:“是了,蘭兒這幾日朝著要去遠兄弟新宅讀書……我思量著那歹人儘數伏法,想來蘭兒此時去讀書也無恙?”
陳斯遠道:“保險起見,大嫂子不若尋老太太提一嘴,想來老太太定會安排周全了。”
李紈笑著應下,又問過陳斯遠身子骨,待一盞茶飲過,慌忙起身告辭而去。
陳斯遠將其送至院兒裡,瞧著其身形匆匆出了院兒門,暗自搖了搖頭,又負手回了屋裡。這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陳斯遠說自個兒不心動那是假的,奈何今時今日再不是當日光腳之事,總要權衡了利弊。
若因著李紈是惹得寶姐姐、林妹妹心下不快,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思量一番,陳斯遠心下癢癢,又生怕牽連出一場風波來,於是到最後也不曾拿定心思,隻想著隨緣就是了。
卻說李紈出得清堂茅舍,眉宇間不見了愁緒,又是一副恬淡模樣。那隨行的碧月便道:“說來還是遠大爺有法子,奶奶急得什麼也似的,誰知遠大爺三言兩語便說中了要點。”
素雲也道:“還要你說?誰不知遠大爺是個有本事的?”
李紈聞言麵上帶了笑模樣,心想遠兄弟可不就是個有本事、有能為的?她們孤兒寡母的,多虧了其連番照拂,否則還不知如今是個什麼情形呢。
忽而麵前劃過陳斯遠的麵容,李紈頓時蹙起眉頭,心下默念佛經,快步往稻香村回返。
隨行的素雲、碧月眼看李紈又帶了愁緒,不知自家奶奶又起了什麼心思,隻得閉口緊隨其後。
少一時到得稻香村裡,賈蘭跑出來迎,眉頭緊蹙著問李紈道:“母親,遠叔是個什麼說法兒?”
李紈搖了搖頭,示意入內敘話。
誰知賈蘭卻誤會了,著惱道:“遠叔也沒法子?罷了,不若我去求了老祖宗,反正我不想去太太房裡!”
後頭的素雲掩口笑道:“哥兒果然是個孝順的,奶奶沒白疼。”
碧月道:“哥兒不用急,遠大爺早給了主意,說是不用掛心呢。”
賈蘭怔了下,抬眼去看李紈,見李紈點頭,這才悶頭隨著其進了稻香村裡。當下李紈略略說了陳斯遠之言,待聽聞此事不是衝著他們母子,而是衝著老太太,賈蘭頓時鬆了口氣。
再聽聞不日便能又去遠叔新宅讀書,賈蘭頓時麵上歡喜起來。
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兒,最是活潑好動,如今心事儘去,略略小坐一會子便去外頭耍頑了。
那素雲還讚歎道:“奶奶,我看哥兒如今自個兒都知道上進,來日說不得也能跟遠大爺一般有出息呢。”
那碧月就掩口笑道:“你當哥兒去遠大爺新宅隻是讀書?我上回聽小廝提了一嘴,說是遠大爺立了規矩,每日哥兒背過了書便能隨意耍頑。哥兒又是個聰慧的,每次半日便能背熟了,餘下半日可不就撒著歡兒的耍頑?”
李紈略略蹙眉,總覺著這般縱著賈蘭有些不妥。可念及陳斯遠這般年紀便中了舉,說不得其另有深意?於是當下便沒說旁的。
恰這會子外間香菱來了,待素雲將其迎進內中,香菱就笑著道:“大奶奶走的急切,我們大爺一時間也忘了。今兒個寶姑娘將本月膠乳營生的分潤帶了回來,大爺方才才記起來,緊忙打發我給大奶奶送了來。”
李紈訝然道:“今兒個就有分潤了?不是說遠兄弟那營生本月才接手嗎?”
香菱笑道:“我也不大懂,不過聽大爺提起過什麼預售,大抵是將後頭月份的膠乳提前發賣了,這才有了分潤。”
李紈應下,待素雲將銀票遞過來,李紈掃量一眼,頓時心下五味雜陳。這四百兩銀子,頂得上她兩年的月例銀子了。算算如此兩個月,所得出息便比得上自個兒一年所得,果然是天大的好營生。
算一算,一年三、四千銀子,五年下來豈不是翻著翻的賺回來了?
積攢下來,單是這一筆銀錢就足夠蘭兒來日花銷了。
回過神來,李紈起身邀香菱吃些果子,香菱推說清堂茅舍如今離不得人,便匆匆告辭而去。
這日夜裡李紈幾次捧起佛經,奈何幾次又心有雜念,夜裡更是輾轉反側,自不多提。
待轉過天來,那些閒言碎語果然傳到了賈母耳中。
待鴛鴦低聲將此事說過,賈母蹙眉思量了一會子,頓時冷笑起來。她與兒媳王夫人鬥了三十幾年,從前都是隨意拿捏了其,也是薛家進了榮國府,這才被其打了個措手不及。
如今老太太早已熟悉了薛姨媽的路數,又哪裡瞧不出此番乃是指桑罵槐?
老太太思量一番,也知此番不好應對,卻渾沒將那些風言風語當回事兒。她這個歲數,這個位份,本就是超品的誥命,又何須給兒媳婦交代?
賈母情知王夫人心氣兒高,卻是個眼界窄的,到如今也不曾瞧出寶玉是個什麼貨色。若真個兒是個有能為的,賈母又豈會攔著其上進?
反倒是那蘭哥兒,自個兒知道上進不說,又得了天大的機緣。
正思量著,大丫鬟琥珀回道:“老太太,蘭哥兒來了。”
賈母回神,頓時歡喜道:“快叫進來。說來也是兩日沒見了,這兩日蘭哥兒都忙什麼了?”
說話間賈蘭已然進得榮慶堂,規規矩矩給賈母施了禮,口稱‘老祖宗’。賈母掃量一眼,見其小小年紀便氣度沉穩,得賈珠之才智,又無賈珠之輕狂,頓覺那陳斯遠果然不曾說錯,來日賈家還真要指望這蘭哥兒了。
這般想著,賈母頓時滿麵堆笑,慈愛道:“好好好,蘭哥兒快坐,你這兩日怎地沒來瞧我?”
賈蘭苦惱道:“母親一直催逼著我背誦文章來著,實在不得空,這才沒來。”
賈母頓時唬著臉兒道:“你母親也是……你才多大年紀,便是要用功,也沒這會子便死命下功夫的道理。”
賈蘭道:“老祖宗,我此來是想問過老祖宗,如今賊人儘數伏法,我可能去遠叔新宅讀書了?”
“哦?”
賈蘭赧然道:“老祖宗不知,遠叔立了規矩,先生每日教過的,我隻消會誦讀的,便能隨意耍頑。”
賈母頓時笑吟吟道:“是啊,那你都耍頑什麼了?”
說起這個,賈蘭頓時來了精神頭,心下暫且將李紈囑咐丟在一旁,屈指點算道:“那可多了!騎馬、射箭,池塘裡抓蛤蟆,上樹抓蟬,有時還會領著鸞兒挖蚯蚓釣魚。”
賈母頓時歡喜得連連頷首,讚歎道:“這才對,每日家老氣沉沉的,哪裡像是個孩子樣兒?這男孩兒就得粗糙些才好。遠哥兒這般安排,正合了勞逸結合之說。我看啊,蘭哥兒心下定然十分想去?”
賈蘭赧然著點頭不迭。
賈母便道:“既如此,那往後照舊去就是了。隻有一樣,你身邊兒須得多帶些人手,免得再被外頭的賊人惦記上。”
當下又叫了鴛鴦,吩咐道:“回頭兒與鳳丫頭說一嘴,明兒個起給蘭哥兒多安排幾個妥帖的小廝隨行,一定要護得蘭哥兒周全才好。”
鴛鴦應下,道:“我這就去尋二奶奶交代。”
賈母笑著點頭,見鴛鴦快步而去,又與賈蘭道:“如此安排可好?”
賈蘭歡喜著點頭不迭,連聲應好。
賈母不禁愈發歡喜,瞧著賈蘭,竟依稀瞧出幾分老國公模樣。當下又打發琥珀取了玫瑰露來,哄著賈蘭吃用了一盞,好生享受了一回膝下承歡,這才打發賈蘭出去耍頑。
因心緒大好,賈母愛屋及烏,不由得想起陳斯遠來。見鴛鴦回轉,便問道:“我這兩日也忘了問……遠哥兒可好些了?”
鴛鴦回道:“聽說大好了,如今都敢在院兒裡走動了。不過那袖箭帶了倒刺,王太醫說傷口不大好愈合。”
賈母頓時憂心道:“這正趕上暑天,可不就難好?”略略思量,忽而想起了一樁事來,道:“府中是不是還存著一壇子陳芥菜鹵?”
鴛鴦倒是如數家珍,仔細回思一番便笑道:“老太太怕是記差了,上好珍大爺打了小蓉大爺,老太太不是打發人將那陳芥菜鹵送了去?”
“是了,我竟忘了。”賈母苦惱道:“既這樣,你得空與遠哥兒提一嘴,就說那法源寺得了天寧寺的秘法,如今也有陳芥菜鹵,此物對那創口炎症最是有效。他若不見好,不若往法源寺去求一壇子陳芥菜鹵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