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啐!好啊,你還敢現身?我媽媽的事兒且不說,我姐姐如今這樣,你又如何說?”
賈珍麵上訕訕,道:“不過是動了胎氣,前頭我不是請了太醫來診治嗎?”
“嗬,”尤三姐自袖籠裡掏出那麝香香囊便丟了過去:“那這又怎麼說?”
“這……”
尤氏房中搜檢出麝香來,自是與賈珍說過。賈珍又不是蠢的,自是知曉這麝香不是那幾個姬妾,便是賈蓉做下的。家醜不可外揚,賈珍將廚房的管事兒換了一遭,又給尤氏添了兩個得用的婆子,此事也就遮掩了下來,誰知這會子尤三姐又來鬨。
“三妹妹……”
“誰是你三妹妹?今兒我把話撂在這兒,你若不給我個交代,我豁出來今兒個便將姐姐接了去,來日也讓寧國府好生長長臉!”
賈珍頓時苦惱不已,賠笑道:“罷了,三妹妹且等著,此事我定給你個交代。”
尤三姐眯眼道:“你也彆想著唬弄我們姊妹,否則咱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說罷蒼啷啷收劍入鞘,扭身便回了尤氏院兒。
賈珍正舒了口氣,便有賴升愁眉苦臉湊上前道:“虧得小蓉大爺今兒個不在,方才那會子三姨娘提著寶劍說是要劈了小蓉大爺……”
賈珍悚然而驚,想想尤三姐那性子,頓時如臨大敵。當下將香囊丟給賴升道:“仔細查查,這到底是哪兒來的物件兒!今兒個不給姑奶奶一個說法,隻怕闔府都彆想安寧了。”
賴升情知賈珍動真格的了,當下不敢怠慢,緊忙尋了各處管事兒婆子問話。
有道是人過留名、雁過留聲,這等陰邪害人之事又豈會真個兒天衣無縫?
當下廚房裡的管事兒,往來尤氏房中的丫鬟、婆子,俱都被提到了寧安堂過堂。賈珍沉著臉兒讓眾人一一指認,但有疑慮辯解不清的,立時三木伺候。
先是揪出來個廚役,後頭又牽連出內管事兒二人,丫鬟二人,嬤嬤一人,沒名分的姬妾一人……眼看指向賈蓉,賈珍自是恨得牙癢癢,卻也再不敢過堂。
當下請了尤三姐來,親自提了哨棒打殺了那姬妾,又重罰了一乾人等,這才獰視尤三姐:“如此,三妹妹可滿意了?”
尤三姐怔怔瞧著那腦漿迸裂的姬妾,頓時說不出話兒來。賈珍丟下哨棒,大馬金刀落座椅上又道:“虎毒不食子,蓉哥兒來日我送他去國子監,你看可好?”
尤三姐強繃著臉兒道:“你自個兒處置就好。”
說罷扭身快步而去,心下膽戰心驚,此時尤三姐方才明白,那賈珍方才是才狼虎豹。任她性子再強,那賈珍真個兒計較起來,便是十個自個兒也要白饒進去!
與尤氏交代一聲兒,尤三姐領著丫鬟、婆子離了榮國府,又打發春熙進大觀園知會了陳斯遠,這才急急回轉新宅。
陳斯遠得了信兒,生怕尤三姐有恙,緊忙追去了新宅。到得後樓,果然便見尤三姐嚇壞了。
陳斯遠心疼不已,不禁後悔道:“早知如此,就不該讓你去寧國府。”
尤三姐貼在其懷中搖了搖頭,道:“此番不過是衝著往日姊妹情分……如今我再不欠大姐什麼了。哥哥,那賈珍不是人,殺起人來眼都不眨一下,你……你往後須得離他遠一些。”
陳斯遠頷首應下,又哄著其入睡。那尤三姐睡時驚了兩回,眼見陳斯遠一直守在身旁方才逐漸安心。
到得這日下晌時,那尤三姐正睡得香甜,陳斯遠也不禁犯了瞌睡。恰此時前頭一陣吵嚷,旋即便有晴雯引了夏竹上得樓來。
陳斯遠輕輕將懷中尤三姐放置床榻上,緊忙出來問詢:“可是有事兒?”
那夏竹急忙瞥了晴雯一眼,一咬牙,乾脆說道:“姑娘打發我回來求老爺快尋個妥帖的郎中,說……說是老安人不大好。”
陳斯遠頓時會意,尤老娘這是早產了啊。
當即下得樓來,吩咐人叫來自個兒的小廝慶愈,又手書一封,命其拿了書信速速往鶴年堂去請丁道簡。
丁道簡得了信箋哭笑不得,他又不擅婦人科,哪裡會醫治早產、難產?當下又打發人尋了個婦人科郎中,慶愈這才引著那郎中往城外水月庵而去。
及至轉天晌午,尤三姐因陳斯遠陪了一宿,那驚懼之症果然沒了。二人吃用起來,陳斯遠便提及尤老娘難產之事。
那尤三姐一怔,便恨聲道:“她自個兒作的,便是死了也與我無乾!”
誰知話音才落下,便聽得前頭婆子道:“二姨娘回來了!”
在內中伺候的春熙趕忙去迎,須臾請了尤二姐入內。
那尤三姐抬眼掃量一眼,頓時怔住。但見尤二姐披麻戴孝,懷中還抱了個嬰孩。
陳斯遠也不禁變了臉色,張張口,因實在不知說什麼好,於是便長歎了一聲兒。
那尤二姐苦澀道:“媽媽……去了,三姐兒快尋個奶嬤嬤來,這孩兒單弱,也不知熬不熬得住。”
“是,是……來人,快去尋奶嬤嬤,不拘價錢!”尤三姐失魂落魄站起身來,湊上前看了眼二姐兒懷中皺巴巴的嬰孩,又抬眼與尤二姐對視一眼,忽而放聲大哭起來。
“你,你個狠心的,便是死了也不讓我安心啊!”
她這一哭,尤二姐也跟著哭,那懷中的嬰孩也哭鬨起來。陳斯遠情知姊妹兩個失了方寸,趕忙吩咐春熙接過嬰孩,打發人重金尋奶嬤嬤,又叫過前頭管事兒去知會寧國府。
尤家彆無男丁,尤氏又身懷六甲,這治喪之事隻怕要落在二姐兒、三姐兒身上了。
好一番忙亂,陳斯遠這才得空叫過夏竹來問詢。
那夏竹低聲回道:“丁郎中不擅婦人科,倒是尋了個鄭郎中來,奈何那孩兒是腳先出來的……熬到入夜,老安人眼看不行了,這才動了刀。”
陳斯遠歎息一聲,也沒理會夏竹言辭閃爍。心下暗忖,原書中尤老娘是在尤三姐自戕後便沒了下文,於是尤二姐吞金時也不見尤老娘,想來必是在此期間故去了。
此番因著自個兒的緣故,她倒是比原文中早死了一年,不過二姐兒、三姐兒再不用如原來那般飲恨、悲憤而亡了。有道是一飲一啄皆有定數,換做那篤信佛門的,說不得便要認定此番乃是尤老娘用了一年陽壽來換兩個女兒改命了。
因二姐兒、三姐兒這會子不定用,陳斯遠便留在新宅裡,督辦喪事。采買棺槨,雇請大和尚超度,尋了乞兒扮孝子賢孫,林林種種、不一而足。
閒言少敘,那尤老娘乾脆停靈水月庵,三日後尋了風水和美之地安葬。尤二姐、尤三姐自是灑淚哭嚎,那尤老娘千不是、萬不該,好歹拉扯她們兩個長大成人。
此番撒手人寰,便是尤三姐也隻記了其往日的好兒,再不去計較這幾年的惡。
待喪事操辦過,陳斯遠這才想起來問:“是了,那孩兒是男是女?”
尤二姐道:“是個哥兒。”
尤三姐抹淚道:“也好,便讓他姓尤,與外頭就說是抱養的,來日也好承襲家業。”
尤家早就沒落了,除去尤家老宅,哪裡還有旁的家業?再說尤二姐、尤三姐的生父也不姓尤,真個兒對此動容的理應是尤氏才對。
頓了頓,尤三姐又冷笑道:“寧國府隻打發幾個管事兒的來湊熱鬨,她有身孕走不開也就罷了,賈珍與蓉小子呢?”
尤二姐這兩日倒是往寧國府走動過兩回,聞言便低聲道:“聽說姐……他發了好大的火兒,又將蓉小子痛打了一頓,隔天便送去了國子監。”
尤三姐蹙眉道:“那孩兒怎麼說?”
尤二姐無言以對。
還能怎麼說?這等孽生子,自是見不得光的,不到萬不得已賈珍自是不敢接回寧國府。
過得須臾,尤二姐又道:“倒是塞了五百兩銀子……說是往後還有。”
說話間尤二姐將銀票遞過去,尤三姐接過來冷笑一聲,雙手飛舞便將那銀票撕了個粉碎,掀開竹簾丟至窗外,那碎紙屑便隨風飄遠。
“笑話!我兄弟還要他來養?他算是哪根蔥!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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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斯遠又在新宅盤桓兩日,因二姐兒、三姐兒要守製,兩女心緒又逐漸平複,陳斯遠這才回轉榮國府。
榮國府連辦了數日酒席,這日業已停歇。賈政遷學政,自是要往禮部奔走,賈母放心不下小兒子,又請了妙玉扶乩占了一卦,選定了八月二十啟程。
這治喪時香菱、紅玉連芸香都去幫襯了一回,倒是紅玉因著腿腳不便留守家中。這日陳斯遠回返清堂茅舍,那紅玉便細細說道:“二奶奶來過兩回,說是為那工坊之事。眼看大爺忙不開,便先回去了。”
陳斯遠點了點頭。
紅玉又道:“寶姑娘、林姑娘都來過一回,問過了喪事,又打發丫鬟去瞧了一回。”
“嗯,我瞧見鶯兒與紫鵑了。”
“府中三位姑娘隨後也來了,倒是不好打發人去瞧。”
三春都不曾出閣,那尤老娘又與她們乾係不大,自是不好打發人來。反倒是前幾日邢夫人來添了回亂……陳斯遠實在瞧不過眼,這才將邢夫人攆了回去。
紅玉為其斟了茶水,繼續說道:“是了,三姑娘原本要起社來著,聽聞趕上喪事,便先擱置了下來,說等著香菱得空才起社。”
陳斯遠笑著頷首。紅玉本待退下,忽而又想起一事來,返身回來說道:“險些忘了,大奶奶領著蘭哥兒也來了一遭呢。”
說過李紈,那紅玉方才一瘸一拐退下。
陳斯遠捧著茶盞,不由得又想起李紈來。可惜出了尤老娘之事,不然趁熱打鐵,說不得早就成就好事了。如今隔了十來日,也不知那李紈會不會又心思反複。
暗自歎息之餘,忽而聽得一聲玉磬敲擊之聲飄來,陳斯遠頓時一怔。
他生怕自個兒聽錯了,便略略等了須臾,待果然又聽得一聲兒,當下哪裡還坐得住?
起身踱步出來,正瞥見小丫鬟芸香在門前兜轉。
探手招呼道:“恍惚間好似聽見玉磬聲兒?”
芸香便道:“那定然是大奶奶。大爺不知,大奶奶好似迷了道經,這些時日時常便來玉皇廟敲磬誦讀道經。唬得老太太以為大奶奶有什麼心思,昨兒個叫過去問了好一通呢。”
陳斯遠笑道:“那大嫂子是怎麼回的?”
芸香搖頭道:“倒是忘了,不過老太太長出了口氣,看樣子是沒事兒了?”
陳斯遠心下歡喜,彆過芸香,負手踱步行出來。趁著四下無人,扭身便鑽了林子,須臾到得玉皇廟西牆根下。
又過得十來日,陳斯遠肩頭傷勢早已痊愈,那樁功重新撿起來,身手自是恢複如初。當下縱身攀上大樹,三兩下翻過牆頭,落地後貓腰四下觀量。
眼看大門緊閉,唯那東邊的丹房開了半扇門,陳斯遠頓時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濁氣。
那閉合的大門,半掩的丹房門,何嘗不是李紈的心思?
陳斯遠挪步上前,須臾推門而入,便見李紈趺坐案前,一如那日般敲著玉磬、捧著道經。
聽得身後腳步聲,李紈回頭張望,旋即趕忙起身。
“遠……遠兄弟——”
陳斯遠笑著湊近,張開雙臂來,那李紈身形略略後仰,又生生止住,旋即便被陳斯遠抱在懷中。
隨即又有溫言細語在李紈耳邊炸響:“蘭苕,我這幾日一直念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