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在‘結合’二字本身。”方言非常肯定的說道。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
“就像非要把太極拳和自由搏擊放在一個擂台上比高低,前者講‘以柔克剛’,後者講‘力量速度’,規則不同,目標不同,強行結合隻會兩敗俱傷。”
“現在有些所謂‘中西醫結合’,要麼不過是中藥裡加西藥成分,或者用中醫理論牽強解釋西醫病理,這不是結合,是割裂!”
沈懷民給兩人添茶,方言接過茶杯卻沒喝,繼續說道: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中醫說‘脾虛’,可能是消化不良,也可能是肌無力,還可能是情緒低落;但西醫的‘脾’隻是個免疫器官,你讓脾虛怎麼和脾切除結合?”
他搖頭歎息,“不是說中西醫不能並存,而是不該強求‘結合’就像您院子裡的霸王花和龍眼樹,各有各的生長規律,強行嫁接隻會枯死。”
鄧鐵濤深深的看了方言一眼,說道:“當年我跟傅師傅學武,他常說‘拳有拳路,棍有棍法’,這道理用在中西醫上確實也合理!”
他忽然從抽屜裡翻出張泛黃的報紙,頭版標題是《中醫科學化之我見》。
“你看餘雲岫當年提倡‘廢醫存藥’,現在又有人喊‘中醫現代化’,本質上都是用西醫的尺子量中醫的長短。”
“所以我從來不提‘結合’,隻說‘互補’。”
沒想到他居然還留著這份報紙,方言接過報紙,目光掃過年齡比自己還大的斑駁字跡。
然後說道:
“中醫治未病,西醫救急危;中醫調整體,西醫攻局部。就像您用四神湯茶點調理脾胃,我用海龍針急救心梗,手段不同,目標都是救人,這一結合就出問題了,關鍵是所謂結合是在不改變西醫的前提下來改變中醫,到底是什麼心思,餘雲岫當年已經表達的清清楚楚了。”
“是啊。”鄧鐵濤點了點頭,忽然指著窗外的藥圃:
“你看那株艾草,端午采的能驅蚊辟邪,中秋采的隻能入藥,這是中醫的‘時間醫學’;西醫呢,會提取艾草裡的揮發油,分析出桉葉素、側柏酮,這兩種認知,就像日和月,各有各的光明。”
方言望著鄧鐵濤,想起他在2002年時期力排眾議,用中醫方案救治患者,這位才是深知中醫的根基何在。
他要得不是“結合”,而是“和而不同”。
“所以鄧老您從不參與中西醫之爭?”方言突然笑著問道。
“爭什麼?”鄧鐵濤擺擺手:
“療效就是最好的答案。當年我用補中益氣湯治重症肌無力,西醫說沒科學依據,結果臨床有效率擺在那兒……”他忽然一頓,然後壓低聲音:
“不過小方啊,你剛才說的‘體係不同’雖是實話,但在公開場合還是要謹慎……”
“我明白。”方言點頭,目光落在牆上的對聯“但願世間人無病”,然後說道:
“真正的中醫人,該把心思花在怎麼治病救人上,而不是爭論誰高誰低。就像您這茶點,老百姓愛吃、吃了有效,比什麼理論都實在。”
雖然心裡這麼說,但是方言可不這麼想。
該抱團還是得抱團,這話他也就說給鄧鐵濤聽聽罷了。
鄧鐵濤聞言,笑著說道:“對!治病救人才是真本事,老百姓知道自己該怎麼選。”
說罷,鄧鐵濤給方言倒了半杯茶:“餘雲岫就是不懂這個,一輩子都想著要滅中醫。”
“其實吧……我認為他是收了錢。”方言忽然開口。
“收了錢?”鄧鐵濤手一抖,茶水滴在石桌上。
“當然隻是猜測,”方言壓低聲音,“您想,若不是有利益驅動,什麼樣的‘精神品質’能支撐他從1917年喊著‘滅中醫’,直到1954年咽氣都沒停下?早年主張‘廢醫存藥’,後來見勢不妙又搞什麼‘中西合並’?”
“我看這哪裡是學術之爭,分明是……”方言欲言又止。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露台圍欄外的紅磚牆:
“當年支持他的上層人物,都是些什麼人?汪精衛、褚民誼……這些人後來什麼下場,您比我清楚。”
鄧鐵濤沉默片刻,端起茶杯轉動,緩緩說到:
“這話在我這兒說說就算了,沒有實據的事兒,傳到外麵要惹麻煩。”他忽然望向遠處的苗圃,語氣放輕,“你還年輕,不知道當年‘廢止中醫案’鬨得有多凶,多少老藥工被砸了藥罐,多少典籍被付之一炬……”
“我明白,”方言點點頭,“隻是相較於他明火執仗地‘滅中醫’,我懷疑他背後有利益鏈,倒顯得不那麼激進了。”
鄧鐵濤忽然笑了,笑聲裡帶著幾分苦澀,他搖搖頭說道:
“你是不知道他們的厲害。”
“我也是在這嶺南一隅,守著這點藥材和學生,能做一點是一點。”
方言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後問道:
“那蕭承誌他是您派去京城……”
鄧鐵濤搖頭:
“可不敢亂說,承誌去京城,是他自己的選擇。他爺爺是京城四大名醫之首,人脈廣、底子厚,比這裡發展要好的多。”
說罷,他拍了拍方言的肩膀:
“有些話,不說出來是最好的,說出來表明了立場,你就會發現有人會站到你對立麵去了。”
方言剛要開口,鄧鐵濤卻站起身,指了指外頭東側的木架:
“不說這些了,帶你看看我新收的巴戟天。今年雨水足,根條比往年粗了一圈……”
他走在前麵,方言若有所思的緊隨其後。
兩人來到院子裡。
兩隻五紅犬又跑了過來,看了一眼方言後,開始圍著鄧鐵濤打轉。
院子裡金銀花開得正盛,鄧鐵濤摘下一朵,放在鼻尖輕嗅:
“你聞,這花香裡帶著苦味,像極了咱們這行。”他轉身時,鏡片後的目光忽然清亮,“但隻要這草木還在,百姓還信,中醫就斷不了。”
方言望著他手中的金銀花,突然感覺這情況或許比自己想的要嚴重。
隻不過自己身邊保護罩太多,光芒又太盛,又沒有明確公開反對中西結合,甚至他還參加了西醫的俱樂部,那些人才沒有出現過。
聽聽剛才鄧老提醒的那些話,方言越是想,越是覺得話裡有話。
或許回去問問自己的前輩,就能夠搞清楚了。
就比如老方,他可是明確在班上表示過態度的,(見781章)
想到這裡,方言點了點頭,說道:
“多謝指點!我記下來了。”
鄧鐵濤說道:
“哈哈,指點算不上,隻是覺得咱們倆還能聊到一塊兒,所以才提醒你幾句。”
隨後兩人在院子裡聊起了這裡的藥材。
廣東這裡是不少道地藥材的產區,因為氣候溫潤適合很多植物生長,所以鄧老這個院子裡,還真是不少藥材。
這會兒五月初,不少藥材長勢喜人。
東側牆根處種著幾株一人高的廣藿香,葉片寬大油亮,葉脈間凝結著細密的水珠,顯然是剛澆過水。
鄧鐵濤彎腰撥開葉片,露出根部纏繞的紅繩,介紹到:
“這是石牌產的種苗,用紅土混著腐葉土種的,每隔三天就得澆一次淘米水,不然香氣就淡了。”
南側牆角的陶盆裡,廣佛手的枝條攀著竹架向上生長,枝頭掛著拳頭大的青黃色果實,表麵布滿細密的紋路,形如微縮的手掌。
鄧鐵濤輕輕捏了捏果實:“再有兩個月就能摘了,今年雨水勻,果子比去年多了一倍。曬乾後泡藥酒,理氣化痰最管用。”
接著兩人來到院子中央的圓形花壇裡,紫蘇和薄荷正在瘋長。
紫蘇的葉片呈深紫色,邊緣卷曲如波浪,散發著濃鬱的辛香;薄荷則鬱鬱蔥蔥,隨手掐下一片葉子,手上立刻就會染上清涼的氣息,方言感覺自己也能在院子裡種點這玩意兒,主要是好活。
鄧鐵濤摘了片紫蘇葉,夾在指間揉搓:
“這倆貨最省心,撒把種子就能活,夏天拌涼菜、煮魚去腥,比什麼調料都強。”
聽著他這麼說,方言發現他應該也是挺會做吃的。
接著兩人來到西側牆根的木箱旁,這裡陽春砂的幼苗正頂著新葉往上鑽,細嫩的莖稈上掛著幾滴水珠。
鄧鐵濤蹲下身,用木棍撥了撥濕潤的泥土:
“這是陽江弟子剛寄來的種苗,得先用草木灰拌土,再蓋上一層鬆針,砂仁喜陰,曬多了要焦葉。”
方言恍然,鄧鐵濤在廣東影響力巨大,徒弟當然也是收了不少。
學校裡教的,還有掛名的,拜師的,不計其數。
此外木箱旁邊,幾株巴戟天的藤蔓沿著牆麵攀爬,深褐色的根條從土裡冒出,粗如兒臂。
院子角落的老龍眼樹下,何首烏的藤蔓纏繞著樹乾向上生長,葉片呈戟形,葉脈清晰可見。
鄧鐵濤掀起一片枯葉,露出下麵褐色的塊根:
“這株種了五年,再等兩個月就能挖了。製首烏得用黑豆汁泡三天三夜,蒸曬九次,那顏色才夠黑亮。”
“待會兒你走的時候,我給你裝點去年的。”
方言錯愕:
“啊?不用了吧!”
自己還真不差這點東西。
“來了也沒什麼好給你的,送點土特產給你帶上。”
方言哭笑不得,這還真是“土”特產啊!
兩人接下來聊了一些關於藥材的事兒。
這藥材聊完後,太陽西斜,時間也不早了。
走之前,鄧鐵濤又領著方言走進書房。
相較於方言家中寬敞的書房,這裡略顯狹小,卻勝在藏書豐沛,實木書架層層疊疊擠滿了線裝古籍、泛黃期刊與手寫筆記,《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等經典著作旁,還擺著《中醫診斷學》《中藥炮製經驗集》等現代教材,甚至夾著幾本用報紙包裹書皮的文獻。
鄧鐵濤走到書架前,指尖在書脊上快速劃過,忽然抽出幾本藍布封麵的書《鄧鐵濤醫話集》《脾胃學說臨證心得》《中醫診斷學講義》,書角雖有磨損,卻保存得極為工整。
他將書輕輕放入帆布口袋,笑道:
“沒什麼貴重東西,幾本自己寫的小冊子,你拿去隨便翻翻。”頓了頓又補充,“承誌說你看書快,看完後記得捎給這小子,彆讓他總惦記著偷懶。”
方言聞言失笑,心想蕭承誌這小子在鄧鐵濤麵前真是啥話都說啊。
他剛接過口袋,便見鄧鐵濤又從書桌抽屜裡取出個雕花木盒,盒蓋掀開時,一股混合著陳皮、蜂蜜與炒米的香氣撲麵而來……裡麵整齊碼放著琥珀色的茶點,正是方才在露台上品嘗過的四神湯點心。
“方才說送你藥材是玩笑話,”鄧鐵濤眨了眨眼,“這盒子裡的茶點是用院子裡的藥材做的,你帶回京城慢慢吃,比市麵上賣的點心更養脾胃。”
“謝謝您,太有心了。”方言將口袋挎在肩上,木盒捧在掌心對著鄧老感謝道。
鄧鐵濤笑著說道:
“謝謝你才對,那麼遠把你師父的茶葉給我帶過來了。”
方言張了張嘴:
“那個……我也不知道帶什麼好,就帶那個過來了。”
話到嘴邊方言還是沒把茶葉的真實情況說給鄧鐵濤。
接著時間也差不多了,方言看了看手表,也該回去了,於是和鄧老道彆後,又被他和沈懷民送到了大門口。
“下次有空再來!”鄧鐵濤對著方言揮手。
沈懷民則是說道:
“方老弟,過段時間我要去京城,到時候再來見你!”
方言一一應下,轉身坐進車裡。
引擎發動的聲響中,他透過車窗望見鄧鐵濤仍站在門前目送。
“走了!下次再見!”方言喊了一聲。
揮了揮手,接著紅旗離開了原地,窗外樹影開始逐漸倒退。
接下來回迎賓館。
PS:6000字基本章更新完畢。
晚點還有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