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
“放!”
“嘭嘭嘭——”
鹹通十一年五月初五,當喊殺聲與悶雷聲同時作響,黎州清溪關前已經躺滿了無數屍體。
數以萬計的皮甲群蠻正在利用呂公車、雲車等工程器械攻城,關外那泥濘而沾染血色的土地,則是述說著此地剛剛下過一場大雨。
清溪關頭,三辰旗與赤紅色的漢軍旌旗濕噠噠的貼在旗杆上,而這東西三百餘步的清溪關上則是搭建起了一個個牛皮篷。
牛皮篷下,三名僅穿著胸甲的兵卒正在有條不紊的為四尺長的鐵炮清理炮膛,隨後填充定裝火藥,塞入定裝好的鐵丸布包,隨後用圓錐從鐵炮尾部側方那筷子粗細的口子戳入,繼而塞入火繩。
待火繩塞入,一名兵卒在牛皮篷旁插上黃旗,等待軍令。
每個牛皮蓬之間及後方,都有著全身著紮甲的戰兵等待號令,隨時補上位置。
城樓左右,看著城關上的炮兵已經準備好,旗兵校尉立馬走到城樓門口作揖:“都督,各隊已就位!”
城樓內,張武大馬金刀坐在主位,身旁則是坐著身著明光鎧的辛讜。
加入劉繼隆麾下四年,辛讜也漸漸適應了自己的身份。
隻是他畢竟世代簪纓,因此在麵對唐軍時,他並未主動出擊,而是隻負責防守。
自劉繼隆收複劍南道後,辛讜便自請南下,成為黎州刺史兼防禦使,坐鎮清溪關。
南蠻自正月下旬攻打清溪關以來,連續被辛讜挫敗。
隻是蟻多咬死象,更何況南蠻常備軍的戰力並不差,故此隻有五千兵卒的辛讜,最終還是向成都府請援了起來。
他沒想到,援兵竟是由張武親率,更沒想到張武帶來了五百精騎和五千馬步兵及一萬步卒前來。
西川不過擁兵四萬五,而今兩萬齊聚於此,可見張武並非隻是想著擊退南蠻這麼簡單。
“阿兄,軍中皆言你善守而不善攻,是否?”
張武側目看向辛讜,稱呼極其親近。
辛讜年近五旬,對於張武稱呼自己為阿兄也不覺得有什麼,但對於張武的這番話,他卻表示不服道:
“某少時習武藝,青年讀韜略,隻是苦於朝廷不思進取,故而遊曆四方。”
“此前善守,皆因家中祖父皆為唐臣,而今麵對南蠻,自然可以放開手腳。”
“眼下我大軍雲集,若都督隻是想要守住清溪關,大可不必調遣如此多兵馬。”
“以某之見,都督必然是想要奪回嶲州失地,為我大軍日後進攻南蠻做準備。”
“某不才,若都督願意揮師南下,某願領五百騎破群蠻於城外。”
辛讜自信作揖,便是張武聽後都不免頓挫:“五百騎?城外可是有群蠻五萬,阿兄可要想好。”
麵對張武的質疑,辛讜起身說道:“群蠻多著皮甲,諸多更是不著甲,亦或著銅甲。”
“城外五萬群蠻,唯有南蠻大將段宗榜及其左右萬餘禁衛需要注意。”
“南蠻雖有騎兵,然騎兵著重鎧,不注麵部,我軍十步騎射,足以破其騎兵!”
“好!”張武頷首,心道五百精騎不算多,若是真的能成事,便是大功一件。
即便不成,自己也可以率軍出城,讓段宗榜忌憚而走。
“既然如此,我調五百精騎及五千馬步兵與你……”
“不必!”辛讜打斷張武,滿臉自信:“某隻需要五百精騎,兵馬若多,蠻見之即走,反倒不妙!”
張武雖然敬佩辛讜,卻也不敢拿軍中弟兄性命開玩笑,故此身體前傾,認真確定:“軍中無戲言?”
“某若不成,可斬某頭!”辛讜篤定。
張武見狀,眉頭雖依舊緊皺,但還是取出了自己的魚符遞給辛讜。
“阿兄出城後,若合戰不利,某會親率馬步兵出城突擊南蠻。”
“末將領命!”辛讜接過魚符,大步流星的走出城樓。
與此同時,南蠻的兵馬也再度攻到了關外。
張武起身走出城樓,眼見群蠻靠近牆根,當即從身旁將領手中接過五色令旗,取黃旗揮下。
“放!”
旗兵跟隨張武舉動揮舞黃旗,各處督戰的炮兵隊正下令吹哨。
伴隨他們下令,嗤嗤火繩燃燒聲音不斷作響,而此時群蠻也沿著呂公車和雲梯攀爬了上來。
與漢軍交戰數月,他們早已知曉漢軍軍中有如天雷之物守城,儘皆將其稱呼為巫術。
哪怕已經習慣,可當嗤嗤聲響起,這些靠近城關的群蠻還是不可避免的慌張了起來。
“漢人的巫術!”
“快撤!!”
“嘭嘭嘭——”
瞬息間,漢軍利用蜀中鐘匠技巧鑄造的四尺鐵炮開始發威。
上百枚鐵丸若彈子般激射,霎時間城下群蠻死傷成片,數百人驟然斃命,唯有百餘人負傷逃離。
“這鐵炮威力比此前的大了許多。”
張武身後,此時已然擢升為西川左兵馬使的劉英諺走了出來,看向那四尺長,炮口七寸寬的鐵炮。
對此,張武則是搖搖頭道:“炮口還是太大,打不遠。”
“炮口大和打不遠有什麼關係?”劉英諺不解,畢竟他跟隨劉繼隆太早,隻接受過基礎的掃盲教育。
相比較順利讀完小學,並且潛心學習了火炮知識的張武,他的知識儲備確實有些低。
對此,張武也解釋說道:“殿下撰寫的《火器挈要》中說過,火炮長度與口子之比為倍徑,倍徑越大則射程越大。”
“我軍的四尺鐵炮,若是充入鐵丸,射程僅七十步,若充入鐵炮彈則射程二百步。”
張武說罷,劉英諺下意識就道:“如果如此,為何不把口子做小,火炮做長?”
“汝以為如此容易?”張武苦笑,不免說道:
“巴蜀技藝最高超的鐘匠,也不過隻能鑄鐘四五尺高,口子更是與長度一比三,重四百餘斤。”
“我軍俘獲巴蜀鐘匠後,耗費一年有餘時間,才鑄造出這四尺長,倍徑不足六倍的鐵炮,可卻依舊沉重二百餘斤。”
“聽聞長安那邊俘獲了不少禦用鐘匠,能鑄造八尺高的大鐘,不過沉重萬斤有餘。”
“那些鐘匠被帶往了臨州,不知道何時能鑄造出能供使用的八尺火炮。”
“若是能鑄造出八尺火炮,亦或者將倍徑拉大,重量降低,那日後便可用火炮進攻城牆,無須用盾車與火藥包去攻打城牆了。”
火器兵攻城的死亡率並不低,故此張武了解到火炮的優點後,便知道火炮若是成型,普通夯土城牆便成了無物,唯有夯土包磚的城牆能抵擋。
不過以唐代的技藝和冶金技術來鑄炮,其中還有不小的差距需要摸索,沒有幾年、十幾年的苦功,並不容易成功。
眼下漢軍之中的火炮,由於射程太短,根本不適用攻城,隻能用於守城。
隻是用於守城,這效果也是十分明顯的。
這般想著,隨著群蠻如潮水退去,清溪關城門緩緩打開,而這也讓南蠻陣中的段宗榜看到了機會。
“漢軍開城門了,如今他們巫術已然停歇,最少需要半柱香才能使用巫術,給我殺,奪下城門!!”
段宗榜開口下令,旁邊旗兵立馬揮舞令旗,號角不斷作響。
“嗚嗚嗚——”
“殺——”
數萬群蠻朝著清溪關發起進攻,宛若黑色的浪潮。
隻是相比較他們,漢軍精騎速度更快。
辛讜手持馬槊,一馬當先的衝向群蠻,身後五百精騎宛若洪流,滾滾而來。
巢車上,段宗榜眼見漢軍出動精騎,臉色微變,側目看向身旁副將:“調我軍精騎出擊!”
“是!”身旁穿著黑犀大鎧的副將應下,當即開始揮舞令旗。
不多時,兩千多身著重鎧的大禮精騎出陣,從大軍左翼繞道而去,準備從側翼突擊漢軍精騎。
五百漢軍精騎,殺入這些僅僅穿著皮甲,甚至不著甲的數萬群蠻中,砍瓜切菜般攪亂他們還未成型的陣型。
段宗榜不在意群蠻死傷,目光始終盯著己方的精騎。
眼見精騎繞道側翼,即將發起進攻時,處於群蠻陣中的辛讜卻從雜亂的環境中聽到了嘈雜的馬蹄聲。
“緊跟某旌旗,直取蠻酋大纛!”
“嗚嗚嗚——”
號角吹響,數萬群蠻根本擋不住五百精騎,但見辛讜左突右刺,那些不穿甲胄的群蠻便被砍殺當場,殘肢斷臂落了一地。
有的群蠻試圖吹毒針,然而根本刺不穿甲胄。
漢軍縱馬疾馳而去,眼見五萬群蠻居然連數百漢騎都擋不住,段宗榜眉頭緊皺,卻並不以為意。
他手持令旗開始揮舞,巢車左右的萬餘常備軍開始在他調動下列陣。
大禮的常備軍,儘皆穿著鐵甲,由於擄獲的工匠都是大唐的工匠,加之大禮並不缺礦,所以樣式與唐軍相似,隻是刷上了朱漆,看似與漢軍顏色相近。
在段宗榜的指揮下,大禮戰兵列陣三重,前排兵卒舉起九尺長的長槍,列陣來抵禦即將到來的漢軍精騎衝擊。
此外,原本準備側擊的兩千大禮精騎,此刻也如毒蛇般尾隨漢軍而來,改為背擊。
張武眼見城外局麵不對勁,當即將早早集結起來的五千馬步兵調往城外。
段宗榜也看到了不斷湧出城外的漢軍馬步兵,但於他而言,漢軍的馬步兵不論裝扮還是披甲率,看上去都不似馬步兵,更像精騎。
眼見漢軍出城“精騎”越來越多,段宗榜不再猶豫,開始揮舞令旗,指揮群蠻從左右兩翼撤回本陣。
與此同時,辛讜神色不變,馳馬突擊間,將馬槊掛於得勝鉤,取出短弓。
“嗶嗶——”
刺耳哨聲作響,漢軍精騎儘皆如此,動作整齊劃一,令人驚歎。
“甘涼精騎,果不虛傳!”
段宗榜神色微動,但他並不覺得這五百人能撼動自己上萬人全甲軍陣,更何況這五百精騎後麵還有自己的兩千精騎掠陣了。
哪怕遠處的張武正在率領馬步兵出城,段宗榜也沒有慌亂。
他不是高駢的對手,這點他承認,但擊敗高駢的不是張武,而是劉繼隆。
如今劉繼隆北歸,高駢東去,西南之地便是他段宗榜揚名之時!
“禦!”
段宗榜揮舞令旗,一萬甲兵的三重軍陣開始如山嶽般挪動起來,主動進擊辛讜這五百精騎。
百餘步的距離,對於精騎而言,不過頃刻間的事情罷了。
瞬息間,五百精騎疾馳而來,南蠻陣中哨聲驟響,無數箭矢作雨激射。
軍馬嘶鳴,中箭者不少,墜馬者數十名。
饒是如此,辛讜仍舊親率四百餘精騎突入三十步內,趁此機會張弓。
待到軍馬衝入二十步內,四百精騎沉著射箭,箭矢麵突而去,持槍蠻兵麵部中箭,斃命栽倒,陣腳破出口子。
“殺!!”
辛讜不假思索換弓為槊,徑直沿著被破陣腳處,趁勢殺入陣去。
這一幕彆說段宗榜,便是緊跟辛讜而來的漢軍精騎們都不免錯愕便可。
漢軍習慣是反複麵突,直到敵軍承受不住壓力再突擊。
如今辛讜麵突成功便立馬突擊,根本不管這處口子背後還有數千蠻兵可以隨時頂上,大呼而去。
“直娘賊!辛使君瘋了!”
“狗鼠的,辛使君年近半百還敢衝陣,你我怕甚?殺!!”
“殺——”
在辛讜的帶領下,錯愕片刻的漢軍精騎紛紛換弓為槊,疾馳衝殺而去。
“莽夫!”
段宗榜錯愕開口,卻見辛讜率領精騎直接撕破了他第一重陣的陣腳。
第一重四千大軍被一分為二,而第二重作為跳蕩的蠻兵根本沒想到前軍會如此輕易的被撕破,根本來不及更換長兵。
“嘭——”
“嘶鳴!!”
“額啊……”
戰馬嘶鳴、長槍斷裂、人聲哀嚎……
辛讜率精騎衝入中軍,左右廝殺間,距離段宗榜腳下巢車不過六七十步。
“混賬!!”
段宗榜怒罵,隨即揮舞令旗:“改圓陣,圍殺他們!”
他揮舞令旗,但此刻前軍被截斷,大禮精騎被擋在外圍,無法進來。
中軍三千多群蠻在辛讜左突右刺的馳騁劈殺間混亂不堪,難以調轉陣腳。
叢槍戳來,卻見辛讜持槊劈開,趁勢挑落一人,繼續率軍馳騁。
“直娘賊的,那是辛使君?某還以為是殿下呢!”
清溪關上,劉英諺瞪大眼睛,畢竟他親眼見過劉繼隆率軍從容在萬軍之中馳騁。
不同的是,當時劉繼隆年輕力壯,而辛讜年近半百。
“趁此機會,大軍齊齊出關!”
張武也沒料到辛讜會如此驍勇,但他反應很快,眼見五千馬步兵快要出城完畢,當即對劉英諺指揮了起來。
二人走下城牆,一人策馬前往調遣步卒,一人則是率領即將徹底出城的馬步兵加快出城腳步。
“殺!!”
“額啊……”
辛讜還在率領數百精騎在蠻軍陣中馳騁,但陣中精騎卻數量漸少。
段宗榜調遣後軍包圍中軍,並開始令中軍緩緩撤出,試圖徹底包圍辛讜這數百精騎。
與此同時,張武率領五千馬步兵終於出城,他沒有半點猶豫的殺向了南蠻中軍。
“嗡隆隆……”
五千多馬步兵疾馳起來,威勢與騎兵無異,更彆談這些馬步兵大多都是隴右老卒,馬術並不比騎兵差。
巢車之上,段宗榜眼見張武領數千馬步兵疾馳而來,此刻的他根本不敢與張武交鋒。
數百精騎就把三軍陣腳擾亂,更彆提數千精騎了。
“撤軍回營!”
段宗榜厲聲下令,霎時間左右旗兵揮舞令旗,鳴金之聲不斷作響。
原本還要包圍辛讜的三千後軍,眼下也停下包圍步伐,開始回守陣腳,步步後撤而去。
段宗榜快步走下巢車,上馬後抖動馬韁,在三軍掩護下從容開始撤退。
辛讜倒是試圖追擊,但遠處傳來的哨聲讓他不得不駐蹕原地。
南蠻如潮水退去,張武也趁勢疾馳而來,帶著馬步兵持角弓弩射殺那些跑得慢的群蠻。
辛讜眼見張武靠近,他連忙策馬靠近張武,作揖質問道:“都督,南蠻陣腳動亂,為何不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