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
四月中旬,曆經大半年的無雪無雨,不止是關中,而是整個北方都降下了雨水。
久旱甘霖下,原本開裂的土地隨著雨水衝刷而逐漸重合,山林一夜變得鬱鬱蔥蔥,從山體流入河穀的河水將乾枯的河床灌滿,渾濁的泥水洶湧湧入乾道之中。
原本沉寂的大江大河,此刻仿佛都活了過來,帶著無數泥沙衝入下遊。
小半個月的雨,使得北方萬物複蘇,入眼綠意盎然。
無數詩人因此大雨而高歌,原本顆粒無收的農戶,也終是得到了片刻喘息。
“好一場大雨,好一場大雨啊……”
長安城內,看著連降十二日的大雨漸漸停下,陽光穿透烏雲照亮大地,陸龜蒙等人也不由爽朗笑了起來。
與此同時,幾名水司的官員走入門下省,見到了陸龜蒙、羅隱等人,當即彙報道:
“各州縣奏表,河水漫出河道,湧入河渠之中。”
“原本受災的各州縣堰堤都蓄滿了雨水,滿堰七百六十七處。”
“夏收得以保障,雨水充沛之下,足夠用到秋收了。”
工部水司官員的話,令堂內又是一片爽朗笑聲,儘皆高興。
“何事如此高興?”
“高相……”
高進達笑容慈善的走出,眾人紛紛作揖,接著向他稟報了水司官員的奏報。
高進達聽後,忍不住撫須說道:“此事確實是喜事,老夫得親自前往王府,向殿下稟報才是。”
“剛好禮部治下的邸司也步入正軌,可以將第一版的‘報紙’給殿下帶去查閱。”
“邸司?報紙?”許多不明所以的官員疑惑看向高進達,高進達聞言則是笑道:
“這邸司是新設的衙門,隸屬禮部治下,所做的便是曾經邸務留後使的差事,邸司郎中品階製正五品上,日後專管軍政及各道報紙。”
“至於這報紙,便是曾經《進奏院狀》,隻是內容要普羅些。”
高進達與眾人解釋著,同時目光看向陸龜蒙:“殿下欽點你為邸司郎中,過幾日便有調令,你好生準備,屆時殿下興許要尋你對問。”
“是、是……”陸龜蒙顯然沒料到自己能一下子擢升三級,從從五品下,一下子拔擢為正五品上。
要知道諸司郎中一般都是從五品上,而自己雖然隻是諸司郎中,如今卻是正五品上,可見邸司地位不低。
左右的官員也紛紛看向陸龜蒙,隨後開始道喜。
高進達輕笑頷首,隨後看向站在不遠處的羅隱:“昭諫,汝隨老夫一同前往王府吧。”
“是……”羅隱聽到自己隨行,他恭恭敬敬應下,隨後派人安排馬車,與高進達乘車前往漢王府。
在前往漢王府的路上,他們可以通過窗戶看到街道上的百姓。
今日雨過天晴,許多人都因此而展露笑容,隻因為隨著天氣變得晴朗,許多蔬菜也開始新鮮上市。
得益於劉繼隆準許小商小販進入各坊走街串巷的叫賣,百姓買賣蔬菜也不用前往特定地點了,菜農自由度更高,蔬菜價格也因為大雨而變得便宜了起來。
對於百姓而言,衣食住行才是與他們生活息息相關的東西,所以菜價下降後,百姓臉上自然展露笑顏。
“高相,這邸司的報紙,恐怕不僅僅是給軍政及諸道官員查看的吧?”
羅隱眼見高進達高興,小心翼翼的詢問了起來。
高進達聞言頷首,撫須笑道:“邸司的報紙分多種,其中部分是麵向百姓的。”
“日後鄉長等吏員,都需要向麾下裡正、村長普及報紙上內容,與巡檢普及律法等級相同。”
漢軍衙門中,鄉設鄉長、巡檢、糧長等三名流外吏員,直接切斷了鄉裡豪強把控鄉正、裡正等官職的機會。
三名流外吏員,不僅要負責鄉裡的收稅、普法、社倉、巡道設卡等差事都需要他們負責。
除此之外,如商賈、百姓出境所需的公驗、過所,按照唐製都需要州、縣兩級衙門辦理,而今下放到了縣、鄉辦理。
其內容繁瑣,比此前下降了許多,且境內百裡無需公驗、過所的新規,也讓城池就近百裡的百姓方便了許多。
總體來說,劉繼隆治下的五道百姓,自由度比唐治時期寬鬆了不少。
如今高進達又親自開口,將邸司和報紙的事情交代出來,故此羅隱不免皺眉道:
“徭役少則民安,民安則下無重權,下無重權則權勢滅,權勢滅則德在上。”
“殿下免除徭役,寬鬆過所,開放言論,鼓勵雜諷,本該都是良策,然民愚易蠱惑,唯嚴刑以禁逸樂。”
“然殿下輕肉刑而重製,然愚民不可製,下官覺得……”
羅隱頓了頓,似乎覺得自己說的有些露骨,反倒是高進達鼓勵道:
“你說的這些,老夫也曾與殿下說過,然殿下以為,輕徭薄賦使民安居,上無事而民自富。”
“民若自富,自然不願生亂,而貧苦激民愚,富貴使民開慧……”
羅隱強調的是製度寬鬆帶來的問題,而劉繼隆強調的則是整個天下治理的問題。
羅隱覺得百姓都是愚笨的,容易受到歹人蠱惑,所以必須嚴明律法來禁止百姓逸樂,以此防止百姓無事生亂。
但在劉繼隆看來,輕徭薄賦才能讓百姓安居樂業,而百姓安居樂業,加上衙門不折騰當地百姓,百姓自己就可以一點點的努力富裕起來。
隻要百姓富裕,了解的東西多了,自然不會去做那些容易生亂的事情,倒是百姓貧苦,反倒容易鋌而走險。
對此,羅隱自然是不敢反駁劉繼隆的言論,但他心裡還是覺得百姓愚民太多,需要嚴苛法律才能讓百姓安分。
這倒也不是羅隱的錯,畢竟羅隱見識到的世道,就是農民愚笨而易蠱惑,常常被歹人三言兩語帶上叛亂的道路。
時代背景在此,羅隱自然不相信百姓安居樂業就不會生亂,畢竟從賊的富戶也不在少數。
“到了,下車吧。”
羅隱還未好好理解劉繼隆的理念,便感受到了馬車停下,接著與高進達先後下車,往漢王府內走去。
王府內外有驍騎護衛,八百驍騎將王府護衛的密不透風,加上坊內還有金吾衛巡視,自然安全。
“殿下,臣高進達攜給事中羅隱求見。”
“進來吧。”
中堂內,劉繼隆聽到門外的聲音,不假思索回應。
高進達與羅隱走入中堂,果然見到了坐在中堂左側書房內的劉繼隆。
此刻他正在處理三省六部送來的奏表,數量不算多,不過六十餘份,眼下已經處理了大半。
“坐下吧。”
眼見二人行禮,劉繼隆示意兩人坐下,而他身旁的幾名起居郎則是親自動手為二人斟茶,擺上茶點。
唐代官員喜愛吃糖,以前隴右不產糖,甜點並不多。
如今得了產糖大戶的巴蜀,加之下麵的官吏研究出了新的提純法,長安城內的甜點也就自此不缺了。
高進達喜愛吃糖,見到這些糕點,目不轉睛。
劉繼隆見狀輕笑,頷首道:“想吃便吃,沒有這麼多規矩。”
“不過這糕點還是少吃些,我漢人自兩漢以來,貴族多食糖,尤其是以國初為最。”
“前幾日吾翻閱唐廷未帶走的起居注,觀太宗、高宗及諸多天子、勳臣都以食糖過多而患病而亡,故此食糖還需節製才是。”
他這話倒不是嚇唬高進達,畢竟他前世就知道食糖太多帶來的危害,加上他確實看了不少起居注和宮廷檔案,稍微聯想,便大概知道唐初那些貴族是因為什麼而死了。
就他們那些重油重鹽重糖,把甘蔗汁當水喝的飲食習慣,彆說放在唐代,就是放在後世都很難活到七十。
“既然如此,那臣還是不吃了……”
高進達本來都要動手了,見劉繼隆這麼說,他立馬便把手收回來了。
他如今五十有餘,雖稱不得高壽,但也是年過半百之人了,身體早不如之前。
眼下他還想跟隨劉繼隆,看著劉繼隆一統天下,使天下百姓安居樂業,自然得注重養生。
“殿下,這是邸司製作的幾份報紙,請您閱覽。”
高進達將自己帶來的長匣打開,內裡則是卷放著多份報紙。
起居郎接過,轉呈給了劉繼隆,劉繼隆也適時將它們一一打開,一一翻閱。
單論格式而言,這些由劉繼隆繪畫,再經邸司雕版的報紙,與後世報紙差彆不大。
除了做不到極致的工整外,最大的差彆就是紙張的材質了。
高進達帶來的報紙,包括了軍報、國報、京報、諸道報紙及諸州報紙,另外包括文官翻看的邸報。
軍報無非就是講了軍隊的事情,國報則是整個漢軍治下五道的事情,京報主要講述了京畿的事情,諸道則是隴右道、關內道、劍南道和山南西道等道的報紙。
諸州的報紙與諸道報紙內容相同,不過地域性更強些,而邸報則是講述了朝廷的一些變動,例如都察院抓了什麼官員,哪個官員貪腐多少錢糧,下場如何等事宜……
“這些報紙造價幾何?”
劉繼隆詢問高進達,高進達也早有準備,自信滿滿說道:“每份報紙造價七文,但這是京價,若是放到地方上,還能便宜些。”
“也不便宜了。”劉繼隆頷首回應,自然知曉這價格不便宜。
如今的百姓,一年能賺個四貫錢都不錯了,平分下來也就是每日十一二文錢罷了。
若是用於解決衣食住行,每年能存個二三百文都算不錯,自然舍不得花這麼多錢買份報紙。
事實上,如今的報紙,也不是為了普通百姓準備的,而是為了日後的讀書群體準備的。
如今漢軍治下五道,擺脫文盲帽子的,也不過四五十萬人,不過百分之四五的識字率,且其中七成人的識字數量不超過一千。
不過隨著官學攤子鋪開,未來十年內,大概會有十幾萬學子走出官學。
這些報紙,首先服務的就是這群人。
想到這裡,劉繼隆對高進達說道:“古往今來,王朝更迭,無非就是換一批王侯將相。”
“那些州縣鄉裡的官吏,通常都平安無事的繼任到下一個王朝。”
“隴右的官學,關乎日後我軍能否能掌控天下州縣,而五道的官學,關乎的就是五道州縣鄉裡的賦稅收取和政義傳達。”
“五道的官學,受限於今年大旱,至今還未開辦。”
“如今久旱甘霖,今年的賦稅征收,應該會比三省六部預估的高些。”
“五道的學子招募和入學,也差不多該提上日程了。”
劉繼隆向高進達示意,高進達也知道劉繼隆說的是什麼意思。
五道的官學,雖然招收的是平民子弟,但教學的標準,根本就不是掃盲,而是培養吏員。
隴右經過十年教育的學子,則是以官員的標準在培養。
劉繼隆想要做的,就是將唐廷殘留的世家豪強出身官員,從上到下的徹底更換。
這件事若是成了,那自此便能掃除中晚唐的頹廢風氣,許許多多事情也將被擊破。
如果不是為了這個,劉繼隆也沒有必要花費那麼大價錢來培養五道的這些學子。
若隻是為了掃盲,他完全可以派出個五年學識的小學畢業生來充當教習,讓各縣鄉裡的適齡兒童用木棍與沙盤來學習就足夠。
若是覺得條件簡陋,也可以效仿漢軍掃盲,用毛筆沾水寫字於木板上,根本沒有必要提供昂貴的紙筆硯墨。
他就是要搞一場上上下下的變革,把手伸到鄉裡去。
哪怕最後失敗了,起碼也努力過……
想到這裡,劉繼隆放下報紙:“差不多,讓邸司準備準備,年底接收隴右畢業的一些官吏,然後先從軍報、邸報和京報、國報開始發行。”
“道報、州報雕版不錯,但暫時沒有足夠的人力物力去支持,暫且擱置。”
高進達聞言作揖,劉繼隆見他應下,目光看向羅隱,隨後又看向高進達,似乎在詢問他帶羅隱來的目的。
高進達見狀,當即便解釋說道:“近來,昭諫在門下省當差不錯。”
“聽聞殿下要派遣斛斯都督出兵鄧州,臣以為山南東西兩道,若是合並一道則太大,不若暫時將鄧州、均州、商州置一處,由昭諫協助斛斯都督治理。”
羅隱聞言,雖然麵上不動聲色,但卻清楚這是高進達在幫自己豐富地方經曆。
他很清楚,劉繼隆很在意官員是否有過治理地方的經曆,如果沒有這種經曆,通常都難以登臨高位。
自己若是有了出任地方的經曆,幾年後再調回長安,少說也能擔任六部諸司的侍郎之職。
想到這裡,羅隱心底有些忐忑,安靜等待著劉繼隆開口。
堂內氣氛沉默片刻,劉繼隆的話卻給羅隱澆了盆冷水。
“山南東道的治理,吾早已有了安排,此事不必三省六部上心。”
“是……”
高進達有些惋惜,但還是恭敬應下了。
見他失落,劉繼隆也看向羅隱:“汝登臨官場不久,此前特意拔擢汝為給事中,已然是破格拔擢,而今還是暫時先熟悉門下省的差事吧。”
“合該如此。”羅隱隻能嘴裡含苦的應下,接著便見劉繼隆拿起了毛筆。
高進達見狀,當即帶著羅隱起身告辭,隨後離開了衙門。
隻是他們剛剛離去,趙英便從門外走入堂內,主動作揖道:“殿下,您不是也十分欣賞羅隱,為何不趁機調他去山南東道?”
在趙英看來,羅隱年紀也不算小了,三十七歲的年紀,處事應該十分沉穩,很合適幫助斛斯光坐鎮山南東道。
不過對此,劉繼隆卻平淡低頭,提筆答複奏表的同時解釋道:
“他鬱鬱不得誌許久,加之其孤傲,若是讓其一飛衝天,恐惹禍患。”
雖說劉繼隆與羅隱同齡,但劉繼隆經曆的挫折比羅隱多太多了。
羅隱這種性格孤傲的人,一口氣拔擢太快,肯定會結仇結怨。
山南東道確實需要人,但劉繼隆已經有了安排,想到這裡,劉繼隆對趙英開口說道:
“擢授李陽春山南東道支度使,督管道內錢帛賦稅。”
“是!”趙英果斷應下,不多時便帶著劉繼隆寫下的敕書離開了中堂。
在他帶著敕書離開的同時,關中大地的百姓也因為堰堤水渠蓄滿雨水而歡欣鼓舞。
隻是相比較關西大地的百姓,關東的大唐卻並未一場雨而欣喜。
淅淅瀝瀝的雨水滴答落在江都縣外,無數屍體上的乾涸血垢被衝刷為血水,流入長江之中。
作為揚州治所的江都,此時此刻被數萬大軍包圍。
在北方利用大雨澆灌土地時,此地卻用綿綿細雨擋住了齊軍的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