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麗德的眼眸之中,有微渺的火焰在飄搖。
下一刻,荒蕪的核電站廢墟之中,一縷蒼藍色的光焰,驟然閃耀而起。
那是以靈魂為薪柴的火光,虛幻而透明,仿佛沒有實體。
而英格麗德那穿戴著軍服的纖細身形,便沐浴在蒼藍色的焰火之中,就連那漆黑的發絲,都在虛幻的火焰中變色,化為了純粹的銀白。
人類作為生物,有著讓自己存活的本能。
因此,正常人無論怎麼在心中逼迫自己卯足全力,但那生存的本能,都不會允許其超越界限,並從人驅使的力量之中,特彆區分,保留住足以維持生命機能的部分。
就譬如,在遭受了過量的痛苦之後,身體就會強製人類陷入昏迷。
而英格麗德所擁有的夜刃「陰鐵」,則是作用於夜刃持有者自身的能力,能夠直接命令自己的肉體完全忘記疼痛,關閉人體的自我保護機製。
擺脫本能的束縛,從靈魂深處,壓榨出生物原本不應該使用的力量。
也就是所謂的解除「基因鎖」。
這是一個在秘儀塔的評級體係中,被認定為最平庸檔次的夜刃——
既沒有如「窺秘之眼」、「分子刀」這些夜刃在偵查、科研、醫療領域的特殊用途。
而作為一個純粹的戰鬥型夜刃,「陰鐵」對於超凡者戰鬥力的增幅也隻能用平平無奇來形容。
屏蔽痛苦,解除生存本能的限製,如此的加持,能夠讓英格麗德在「陰鐵」的持續期間將身體機能強化十倍以上。
但是這樣一來,卻也將英格麗德的戰鬥方式限製為了純粹的近戰,必須得以命搏命,失去了幾乎所有戰術變化的可能性。
而英格麗德將自己身體所有的力量,都濃縮至極短的時間內釋放而出——其代價,便是使用過後身體會急速衰弱。
多次使用的話,便等同於折壽,甚至倘若在力量已經衰竭後繼續強行維持,如英格麗德在核電站事故之中時那樣,那麼甚至會對靈魂造成不可逆的損傷,產生永久性的殘疾。
所謂「陰鐵」,正是如此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能力——與阿克希婭的「死告天使」、希爾緹娜的「無限之劍」這些輕而易舉便能夠發揮出驚人破壞力,卻幾乎不用為此付出任何代價的超模夜刃相比,簡直就是天與地的差彆。
然而,如此一個平庸且副作用極大的夜刃,卻被英格麗德給開發到了極致。
讓她能夠以拙劣之身,去對抗諸多強敵,並一步步走到了如今的位置,站在了傳奇之下的最高處。
英格麗德的腳步猛地一踏,下一刻,那道披掛著黑鷲軍服的纖細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隻餘下一道道龜裂的裂痕,在核電站荒蕪的大地之上彌散而開。
轟——
劇烈的音爆聲中,希爾緹娜下意識地抽出了自己的細劍。
但相比於突破了音障,沐浴在蒼藍色光焰裡的英格麗德,她的動作卻還是慢了一步。
在金鐵交戈的劇烈鳴響中,希爾緹娜的右臂驟然被貫穿,多出了一道猙獰可怖的傷口,透過模糊的血肉可以看到白森森的骨骼。
“所以,從始至終——”
“都隻有像希爾緹娜你這樣的天之驕女,才能夠堂而皇之地站在陽光之下。”
蒼銀色的劍光橫亙天空,撕裂大氣,掀起風暴。
無數道細微的銀芒像是蛛網一般交錯縱橫,布滿了整座核電站廢墟內的空間,那是劍芒在超高速斬擊之後留下的殘影,視網膜上的餘痕還未散去,新的斬擊便已然接踵而至。
在「陰鐵」的加持下,此刻的英格麗德,其身體便仿佛是一具被以百分之兩百功率所驅動的機械。
心臟的跳動、血液的流速……每一處身體器官都超負荷地進入了超頻狀態——讓她的身體機能被強化了數十倍,乃至上百倍。
如此的速度已然突破了音障,肉體凡胎的視覺甚至無法捕捉到英格麗德的行動軌跡。
“所以小學妹你,還有如繁星大學的絕大多數學生,那些自幼便嬌生慣養的貴族子嗣……當然不可能理解像我這樣的人。”
“你們生來便流淌著強者之血,資質優越,天賦出眾,自幼有著強者作為導師,在進入繁星大學之前,便已經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即便希爾緹娜你不願意接受皇女這一身份,但事實上,自你出生之時起,皇女這一身份便已經為你的成長帶來了太多的助力。”
“即便是時至今日,你那皇女的身份也在不斷地為你提供著隱性幫助,這是刻印在你的血緣裡,無論如何去否定都永遠無法磨滅的事實。”
交錯的銀白劍芒中,夾雜著英格麗德冰冷的話語。
每一次劍光的交錯,每一次金屬的碰撞,希爾緹娜身上的傷口便會多出一道,讓她那原本純白的騎士服上,烙印著大大小小渾濁的血汙。
希爾緹娜固然是身經百戰的強大劍士,但是英格麗德比她所經曆得更多,戰鬥經驗比她更豐富。
英格麗德這一路走來,大大小小的生死危機早已經曆了千百次,對於這位前監察廳長而言,沒有切磋也沒有穩操勝券的簡易任務,每一次戰鬥都是賭上性命的死鬥。
另外,希爾緹娜隻不過是前不久才晉升六階,而英格麗德卻早已經踏足六階巔峰多年。
再加上夜刃「陰鐵」開啟狀態下對於體能的大幅度加持,戰鬥剛一爆發,希爾緹娜便落入了完全的下風,在幾秒鐘內便傷痕累累。
“你們永遠也不會懂,那些對你們而言與生俱來,就像吃飯喝水那樣理所當然的事情——”
“對我而言,卻需要用命去爭,不惜一切地去博取。”
“我放棄了玩樂、放棄了一切的興趣愛好、不知道煎熬了多少個晝夜,才走出了那座大山,擁有了和你們待在同一座學院裡共同學習的機會。”
英格麗德冷漠地抽出劍鋒,那蒼銀色的刃尖從希爾緹娜的小腹處抽離,帶著一連串飛濺的血花。
“希爾緹娜,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瞧不起我,很鄙夷我,認為我背棄了自己的初心,背叛了參軍時的誓言。”
“我也知道,其實大部分學院裡的人,也都不是很看得起我,哪怕是銀院長也一樣——”
“銀院長它認為我太功利,為了獲得力量,為了獲得高人一等的權勢而不顧一切地向上爬,不擇手段,甚至都到了有些瘋狂的地步。”
“它對我的評價,是一個「骨子裡都透著算計」的女人。”
“它所更喜歡的,一定是小學妹你……銀院長喜歡你身上的那份純粹,剛正不阿,還有那閃閃發光,仿佛金子一般的靈魂。”
嘭——
又一次刀與劍的交戈。
短暫的碰撞之後,希爾緹娜的身體再一次被劍刃所割裂,被英格麗德猛地挑飛,在半空中劃出了一條殷紅的曲線,然後像是斷了線的風箏一般重重地砸落在地麵上。
她咳出了一口鮮血,原本素白的臉頰上沾滿了核電站的輻射塵埃。
“但是,我能怎麼做,我有什麼辦法?”
“我又何嘗不想得到銀院長的喜愛,把那隻毛茸茸可可愛愛喜歡賣萌喜歡被人擼的小雪貂抱在懷裡當抱枕?”
“我又何嘗不想像你那樣,能夠堂而皇之地行走在光明世界,接受世人的歡呼,沐浴鮮花,掌聲,以及榮光?”
“在無數個輾轉反側的無星夜裡,我都會回想起自己所犯下的那些罪行,還有雙手所沾染的那些血腥,向無辜者,甚至是年幼的孩童揮動屠刀……即便多少次清洗雙手,那股血腥味都依然揮之不去。”
“我比你們每一個人,都更厭惡如今這個肮臟無比,滿身血腥的自己。”
英格麗德望著遠處正勉力起身的細劍使,那原先紅白相間的騎士戰鬥服此刻已經完全被鮮紅所吞沒:“我也比誰都想回去。”
“我做夢都想回到我被授予黑鷲勳章的那一天,我現在都記得那日的場景……我站在帝都的大禮堂中,你的父親亞倫陛下為我親自頒發了勳章,台下的掌聲雷動,那一刻我仿佛置身雲端,夢想中的生活近在眼前。”
“但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我也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
英格麗德的聲音在廢墟間傳蕩:“如果我不那樣做……成為守墓者的黑手套、成為那枚最好用的棋子,那我一輩子也不會有為自己母親複仇的機會。”
遠處,明明全身上下遍布著大大小小的傷口,衣物早已被血汙所浸濕。
但是希爾緹娜的聲音卻依舊未曾退讓分毫,穿透了荒蕪的廢墟,徑直在英格麗德的耳畔響起:“學姐,失去自己至親之人的痛苦,我也曾經親身體驗過,我能夠理解你的感受……”
“但是無論什麼樣的苦痛與仇恨,都不是助紂為虐,犯下那般罪行的理由。”
“不,你不懂!”
英格麗德沙啞的低吼炸響。
“我知道你與我一樣,也曾經因為一場黃昏災禍而失去了自己母親……可那是不一樣的。”
“失去了自己的母親,但你還有一位登臨了皇位,深愛著你卻不會將自己的父愛輕易外露的父親。”
“你還有一位表麵乖巧懂事,但實際頗為腹黑是個姐控,經常喜歡圍著你轉的同父異母的王妹奧菲麗婭。”
“你還有繁星大學的教授們、還有曾經的芙蘭、還有銀院長……還有拉斯特,他願意包容你的鋒芒畢露,包容你那不顧一切的寧折不彎,體諒你的倔強、蠻橫與堅持。”
“捫心自問一下,沒有那些人的支持,如果你從未邂逅過拉斯特的話……你真的還能這樣堅定不移地按照自己的道路一往無前嗎?”
她那沙啞的聲音微頓了一下:“但我和你不一樣,除了母親,還有那方小小鄉村裡的幾位熟悉的鄉親之外,我一無所有。”
“我雖然也在繁星大學裡,在軍部認識過一些人……但說實話,那些人從未真正地走入過我的內心,因為我們在根源裡從來都不是一類人,即便因為同學,同事這樣的關係而產生了暫時的交際,終有一日也必然會分道揚鑣。”
“在母親死後,我再也沒有一位能夠吐露心聲的對象,無論遭受了多大的傷痛,都隻能一個人在黑夜裡默默舔舐傷口。”
她緩緩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那金屬義肢在空氣中閃耀著亮銀色的光輝:“如果不想死在這裡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