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淵之內吞沒了光芒,看不見日升日落,更分不清南北西東。
這是絕望的深淵,是苦痛的漩渦。
而那具鋼鐵的棺槨,便這樣與散落的鎖鏈一起,沉沒在深海的海床之上,仿佛被世界所遺忘。
如此混沌的時間,不知道究竟持續了多久——
直到某一個刹那,那已經被海水所逐漸鏽蝕,沾染了青銅色鐵鏽的鎖鏈又一次地滾動了起來。
……
嘩啦——
鐵棺在機關和鏈條的驅動下破水而出。
緊接著,那道已經被海水所鏽蝕的鋼鐵棺板,也一點點地被推開,展露出了被禁錮在鐵棺之內的英格麗德。
她身體的每一個關節都被秘銀的鐐銬鎖定,漆黑的發絲披散而開,顯得淩亂不堪。
散亂的發絲遮掩下,英格麗德臉龐上的肌膚因長時間浸泡在海水之中,而帶著不正常的蒼白,沒有一絲一毫的血色。
她的神情麻木而僵硬,就如同是一具被遺棄千年的人偶,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都已經與棺槨一同被埋葬在了深海之中,一點點在墳墓裡死去,直至寂滅於純粹的虛無。
但縱然女人的容貌與身姿都已經如屍體般僵硬枯槁。
可是當鐵棺被揭開,拉斯特的身形伴隨著陽光一起映入她的視野之時——
英格麗德的那雙眸子,卻像是在笑,笑得很燦爛。
“沒想到吧……拉斯特。”
她的嗓音像是被黃沙掩埋了萬載的木乃伊一般沙啞枯槁,但那語調卻又是那麼的灑脫而輕快。
“嗬嗬……恐怕連你自己都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失算吧。”
那麻木漠然的表情緩緩複蘇。
英格麗德仰躺在鐵棺裡,注視著那沐浴在陽光中俯瞰自己的黑發少年,眼眸靈動而歡快。
這一刻,她的眼神不像是一位軍部位高權重,不苟言笑的官員,前任的監察廳廳長——
反倒更像是一個從兒時玩伴手中搶到了棒棒糖的小女孩。
“在深海中反反複複地被淹死,再複生……死了又死活了又活。”
“這確實是生不如死,度日如年的折磨——明明隻有三個月,但我卻在深海中像是度過了幾百年的漫長時光一般。”
她靜靜地注視著拉斯特的眼眸:“你一定以為這次出來之後,我便會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向你哀求,求你不要再把我送回深海,送回那絕望的死與生循環之中了吧?”
“就和那些漫畫還有裡所描繪的那般……無論先前是何等高潔而強悍,嘴再怎麼硬的女人,在經受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之後,最終都會選擇屈從下跪。”
“成為了一隻乖巧聽話,伸出舌頭匍匐在主人的腳邊舔舐著鞋麵,溫順而忠誠的——”
“「狗」”
英格麗德那蒼白的嘴角,忽然浮現出了一絲乾澀的笑意:“隻是,很可惜,拉斯特你賭錯了。”
“並非是所有的人……在麵對困難,麵對挫折,麵對難以忍受的痛苦時——都會求饒認輸,選擇屈膝下跪。”
“在這世界上,總有那麼一些驕傲的靈魂,是哪怕死也不願低頭,不願去當狗的。”
她看了拉斯特一眼,目光坦然而澄澈:“隻是,像你這樣野心勃勃,信奉著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認為強者便有資格肆意地玩弄弱者的家夥……”
“恐怕永遠也不會理解這句話語的真正含義,畢竟在你眼中,所有人都應該是蠅營狗苟欺軟怕硬的,如果沒有屈服隻是因為外界給予的壓力還不夠大而已……我所說的那種人在現實裡並不存在,隻不過是胡編亂造出來的天方夜譚而已。”
明明此刻的英格麗德便被拘束在鐵棺中,容貌與身姿都是那麼的狼狽,像是一具被撕扯得七零八亂的玩偶,外表殘破不堪。
可是她望向拉斯特的目光,卻又是那麼的驕傲,帶著俯瞰的意味,仿佛遺世而獨立,睥睨茫茫大地的雪峰。
“拉斯特。”
“看來這一次,是你輸了。”
“輸得一敗塗地。”
英格麗德合上了自己的雙眼,不再與拉斯特對視。
事實上,她與眼前的少年也確實已經無話可說。
誠然,在沉入深海的這三個月裡,在那不斷地窒息與溺死,死或生的無儘輪回中……英格麗德也曾經瀕臨崩潰,差一點便想要敲響棺板,讓拉斯特將自己從深海中拉出去。
但是最終,她還是未曾敲響鐵棺的棺板,從這三個月可謂世上絕無僅有的酷刑中堅持了下來。
自己之所以能夠堅持下來的緣由,就連英格麗德自己都有些無法說清……或許是在瀕臨崩潰時回憶起了剛剛參軍時的那份光輝與榮耀、也或許隻是因為那刻在骨子裡的,與生俱來的孤傲,至死也不願低頭。
但無論如何,既然這三個月自己已經堅持了下來。
那麼在此之後,便再也不存在任何能夠讓英格麗德為之動搖的事物。
……
英格麗德在鐵棺中合上了雙眼,黑暗重新如潮水般湧來。
她不在乎拉斯特在發現了自己又一次的失敗之後,是會選擇直截了當地殺死自己以絕後患,還是會繼續將自己沉入深海之中,三個月不夠就一年、一年不夠就三年、乃至三十年……
因為英格麗德清楚,無論是再被沉入海底三年或是三十年……她都絕不會再低下自己那顆驕傲的頭顱。
這世上總有些東西是無法被磨滅的——無論是時間,抑或是神明。
然而,片刻的沉默之後。
回應她的,卻隻是那從鐵棺外傳來的,輕緩的鼓掌聲。
掌聲混雜在海邊呼嘯的流風裡,有些難以分辨。
但緊接著,拉斯特的話語卻清晰分明地於她的耳畔響起:“是啊,你說的沒錯,學姐。”
“這一次,是你贏了。”
“學姐你贏得很漂亮,讓我無話可說。”
一邊說著,拉斯特再次伸手打了個響指。
緊接著,伴隨著機械機關被觸發的鳴響聲,英格麗德忽然感受到——
那原本束縛著自己的手腳關節,讓自己的超凡能力被封印限製,無法施展的秘銀鐐銬,忽然悄無聲息地褪去,不複存在。
就連那原本如囚籠一般,拘束著她自由的鋼鐵棺槨,此刻也在鳴響聲中轟然解體,再也無法限製英格麗德分毫。
她有些茫然地睜開了眼睛。
蔚藍色的天穹,明媚的陽光。
清爽的空氣,濕潤而溫暖的海風……
那被隔絕在深海中許久未曾得見——明淨而美麗的天地,又一次浮現在了英格麗德的眼前。
英格麗德微微側過身子,注視著不遠處正在緩緩鼓掌的拉斯特,目光中帶著不解。
“不是陷阱,不是幻術,更不是審訊室裡所常見的,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的審問套路。”
“這是學姐你作為勝利者的獎品——”
似乎是察覺到了英格麗德的困惑,拉斯特停下了鼓掌的動作,微笑著再度開口:
“如你所見,你自由了。”
英格麗德沉默了片刻。
她輕輕撫摸著自己的右腕,感受著自己的金屬義肢,那枚蒼銀色的「銀之臂」也在解除了秘銀鐐銬之後緩緩複蘇。
白銀義肢與英格麗德的意識重新建立起了靈魂回路,令銀之臂能夠如真正的手臂那般隨她的心意而驅使。
“你就不怕,我現在便立刻暴走直接殺掉你嗎?”
英格麗德從鐵棺中站起身子,轉動著自己右腕的銀之臂,眼眸死死地注視著拉斯特的眼睛:“那般在深海中被溺亡的痛苦我現在都還能清晰地感受到,換做任何一個人,都會想要將這般痛苦的始作俑者殺之而後快。”
“你的氣息,看起來至多也不過是五階巔峰或是初入六階,一旦被卷入近身戰的話,你絕不是我的對手。”
“不擔心。”
拉斯特微笑著搖了搖頭:“而且我相信,在感受過「時光回溯」和「世界靜止」的詭譎之後,學姐你就算是真的想要殺我,也絕不會輕易動手。”
英格麗德再次沉默。
若非是親身體驗過百次千次,那英格麗德絕不敢相信,那般回溯時光,靜止世界的偉力,居然會被一位未曾成就傳奇的六階超凡者所掌握。
她是軍部的高官,曾經查閱過軍部檔案庫與秘儀塔中的大量秘密文件——因此英格麗德很清楚,即便是那些西大陸過往有記載的傳奇強者,其中能夠使用時空間係技能的存在,也是寥寥無幾。
而且就算真的掌握了時空間係能力,往往也是一些類似於「空間口袋」、「陰影跳躍」這種有些關係但實際上不痛不癢的技能……
但如拉斯特先前所使用的世界靜止與時光回溯,卻是真正涉及到了時空規則的產物,遠非那些不痛不癢的擦邊技能可以相比。
所以,拉斯特所說的並沒有錯。
在徹底弄清楚拉斯特那些直接涉及了時空規則的底牌之前,英格麗德確實不可能對拉斯特輕易出手。
“那你,又為什麼會選擇放我自由?”
英格麗德直視著拉斯特:“就算你先前那些顛覆世界的野心都是表演出來給我看的……”
“但我過去所犯下的那些罪行,我雙手所沾染的血腥,卻都是實打實真實存在的——沒有半點虛假。”
“按照帝國的律法,將我槍斃十次百次都不為過……就算考慮到我所提供的情報價值,那我也該被無限期地囚禁在最高規格的超凡者監獄裡,直到我徹底老死的那一天。”
“是啊,學姐你確實犯下了滔天的罪行。”
拉斯特認同地點了點頭。
“參與人口販賣、協助邪教徒進行血祭、為了保守隱秘而對無辜者痛下殺手……這些都是依照律法無法被寬恕的罪行。”
“隻是——”
拉斯特微笑了一下:“學姐你又為什麼會產生,我自己就是什麼安分守法好公民的錯覺?”
“若是真按照法律來講,那麼我對你所施行的水刑,本就是早已經被法律所廢除、明令禁止使用的,臭名昭著的惡刑,嚴重違背了人權法案。”
“更何況,隻能夠使用一次的水刑——”
“相比於學姐此前所經曆的一切,那被沉入深海之中三個多月的遭遇,隻不過是千萬分之一的痛楚與懲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