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濃稠的墨汁,嚴嚴實實的包裹著今夜的懸天京。
農曆九月十四的秋夜,本來就帶著絲絲涼意,可在這安國公府中,持天樓下,或許是沒有了月亮的光輝照耀,竟然又多了幾分陰森的氣息。
隱隱綽綽的樓閣聳立在此,高聳無比。
樓下的池塘,水麵平靜的如同一塊黑色的鏡子,沒有一絲波瀾。
十六層持天樓中,隱約可見幾處朦朧的燈火。
魏靈玉眼神蒼白,坐在持天樓第一層樓閣中,她今日穿著的衣服並非往常那般的鮮紅色,而是變做了灰白。
她眼神帶著死寂,注視著自己的手臂。
這條手臂齊腕而斷,沒有了一隻手。
她看了許久,不知又想到了什麼,原本死寂的眼神裡猛然多出暴怒之色,四溢的殺機令旁邊的燭火為之飄搖,甚至化作一陣陰森的冷風,吹出樓閣以外,吹動池水。
安國公府有通天的手段。
她斷去了一隻手,府中已經傳下令去,在大虞境內尋找能夠令斷肢重生的寶藥,又廣召天下,尋找丹道大成的丹師,以此煉製出肢體重組的丹藥。
天地自有其規律。
天下修士,即便有搬山填海之能,可若非造化,終究不過凡俗,單靠修為,除非是熬煉肉身,將肉身練得如同真龍一般,否則距離斷肢重生,尚且還太遠。
隻有到了造化境界,才可元神不滅,才可滴血重生,稱得上真正的人間仙神。
可是……
想要修行到造化境界,比尋找到斷肢重生的藥材不知艱難幾倍。
距離魏靈玉斷手已然過去幾日時間,可向來手眼通天的安國公府,卻遲遲未曾找到這種藥材。
令魏靈玉心煩意亂。
她看到這斷手,眼中的灰暗也就更深了幾分。
她枯坐在這持天樓中兩個時辰,時不時想起陳執安,眼中卻並無仇恨,反而多出幾分懼怕來。
魏靈玉清楚的記得那一拳以及那一道雷霆。
若非她身上的寶物,若非兄長出手,她早已經死在陳執安手中。
陳執安,真的敢殺他……
魏靈玉自小生活在安國公府中,自她記事起,她便是懸天京中真正的貴胄。
她比那些皇子公主更加自由,表露出來的權勢,也要比那些皇子公主更加鼎盛。
她從未吃過如此大虧,也從未遭遇過如此清晰而又果斷的殺機。
所以此時的魏靈玉,想起陳執安來,恐懼代替了殺機與暴怒,她甚至有些後悔……
自己為何非要與那陳執安過不去?
她想了許久,終究不曾想通緣由。
手臂斷裂之處卻還傳來一陣陣疼痛。
魏靈玉深吸一口氣,越發厭惡的看著自己的斷臂,眼神卻逐漸瘋狂起來……
這天下間,還有令斷肢重生的法門。
便是邪法又如何?
她盤膝坐下,修行功法,斷臂處的血肉開始扭曲,便如同一支支觸手。
魏靈玉修行許久,終於睜開眼睛,舔了舔嘴唇。
她餓了。
同樣是持天樓。
第五層中,魏離陽雙手沾染鮮血,手中隻拿著一張柔軟輕薄的皮仔細端詳。
他迎著燭光看了許久確認這一塊皮並無瑕疵,這才笑了笑,又將這塊皮浸泡入清水中。
他所在的這華貴樓閣中。
除了這一塊皮之外,在陰涼之處,尚且還掛了許多皮。
這些皮子不知是什麼皮,有些血肉模糊,有些還殘留著肉渣脂肪未曾去除乾淨。
還有些皮,已經脫毛浸灰,又或者脫灰軟化,浸酸鞣製,顯得光澤十足。
魏離陽輕點著這些皮子,卻忽然想起自己的妻子來,原本蒼白而又帶著笑意的麵容逐逐漸冷了下來。
他伸出一隻手來,輕輕拂過幾張皮子,又看到曬皮的空曠之處。
旋即他眼中多出些瘋狂來。
這裡恰好還能夠製上兩張皮。
魏離陽想起自己的妻子,想起不久之前才見過的那位少年天才。
他想到這裡,眼中的貪婪幾乎滿溢出來,再也看不上眼前這些皮子了。
持天樓第十六層,足以俯瞰整座懸天京。
飄搖的燈火中。
一身黑衣的安國公目光相繼掃過持天樓一層與五層的燈火。
魏靈玉斷了手,修行了邪法。
魏離陽風乾了滿層樓的皮。
可安國公眼中卻全然沒有半分的惱怒。
他臉上甚至露出幾分滿意之色,繼而轉過身去,看向桌案前那諸多的雕塑小人。
那裡,一隻斷手的雕塑已經變作純黑色。
另一隻雕塑本是潔白,卻又沾染了滿身泥濘,惡臭撲鼻。
安國公將那兩隻雕塑擺好。
又拿起另外兩隻雕塑。
這兩隻雕塑上,各自寫著陳執安、乘商令。
對於這兩隻雕塑,安國公似乎更小心許多,甚至用衣袖仔細擦拭雕塑上的塵埃。
同樣是在這桌案上,上前還有一方檀木盒。
這檀木盒子中,丹藥香氣彌漫而來,又帶著天生的氤氳。
不需多想,其中的丹藥必然十分珍貴。
這盒子中,乃是斷肢重生的丹藥。
安國公擦好了那兩隻雕塑,又仔細擺在作案上,眼角的餘光瞥到這丹藥。
卻大袖一揮,將這丹藥掃入自己的元神中。
就好像魏靈玉,並不需要這一枚丹藥一般。
這十六層持天樓,有人修行邪法,有人正在製皮。
還有一人自詡在世的仙神,想要收儘天下天驕的機緣。
——
陳水君正盤坐在假山下,膝蓋上擺放著兩把劍。
陳執安探著頭,看著這兩把劍,眼神中頗有些羨慕。
陳水君瞥見陳執安的眼神,嘴角露出一抹笑容:“這些劍都有些特殊,對你來說並無什麼用處。
也許……等我死了之後,這兩柄劍會再歸尋常,你便能使用了。
到那時,我把這兩柄劍都留給你。”
“呸呸呸!”陳執安道:“這些話可真不吉利,還是要少說為妙。”
陳水君微微點頭,拿起手中除黃雀風以外的另一把劍。
這把劍劍刃鋒銳,在秋日的照耀下,顯射出獨特的光輝來。
“這是我一位好友送予我的劍,我這好友你也曾見過。”
陳水君撫摸著劍柄道:“我叫它【秋藏】,取的是秋日白藏之意。”
他說話間,一道玄妙的劍意從這一柄劍上綻放出來,卻又轉瞬即逝。
陳執安未曾發覺他身後的梧桐,葉子似乎更黃了。
“秋藏……好名字。”陳執安拍自家老爹的馬屁:“大治四年的狀元,果然有真材實料。”
陳水君臉上露出一抹笑容,放下秋藏,又拿起黃雀風。
“這一柄劍再叫黃雀風,已經與我的劍心不合……我打算為它改名。”
陳執安挑眉。
黃雀風乃是天下第十九的名劍,寶劍自有其靈,它的名諱,並非是持劍人想改就能改的。
可出乎意料的是,黃雀風劍身上卻忽而有一縷光輝閃過,陳執安敏銳的察覺,這黃雀風似乎在為陳水君的決定,而感到歡喜。
“五月風發,六月乃至,這黃雀風乃是盛夏之劍,你覺得這一柄劍叫什麼好?”
陳水君詢問陳執安。
陳執安隨口說道:“既然是夏日之劍,那便簡單一些,叫【朱夏】便是。”
陳水君當即點頭:“就叫【朱夏】。”
他拿起手中一塊白布,仔細擦拭這把寶劍,又輕彈劍身,輕聲說道:“自此之後,你不再是黃雀風,而是朱夏。”
嗤……
一道頗為清楚的聲音傳來,又有幾縷劍氣飄散。
陳執安知道,這把劍喜歡這個名字。
於是陳執安也有了幾分成就感。
畢竟這天下,並沒有多少人能夠為傳世名劍取名。
“朱夏、秋藏……”陳執安得意之間,又想到了什麼,不由詢問陳水君:“這兩把劍的名字,似乎與四時季節有關?”
“那麼,可會有春、冬二劍?”
陳水君輕輕拋起手中兩柄長劍,那兩柄長劍就此入鞘。
虛空中刮起一道風波。
他思索片刻,頷首說道:“冬日之劍已然有了,至於春日之劍……應當會有吧。”
又過幾日。
時間悄然來到了九月十九,距離司、李兩家的婚事,不過隻剩幾日時間。
短短幾日時間,懸天京中卻並不安寧。
自南海褚家來了好多甲士,遊走於懸天京與七經山之間,來回巡梭。
不消多說。
他們在尋找那太白樓,以及那驚世將軍的蹤跡。
除了南海褚家之外,謝家家主不知何故也來了懸天京,卻未曾入住謝家彆院,而是住在秀霸山下的一處莊園中。
臨近婚期,陳執安依然有些緊張。
他與陳水君說了司遠瞾正在閉關的事,想要說服自己的父親,讓他趁機帶母親遠走。
可是陳水君每次都搖頭,每次都說還不是時候。
於是,陳執安也就壓下心中的急切,安穩修行。
同樣是九月十九。
時隔十八年,李音希終於在紅豆院中,栽種了一棵梨花。
院中的紅豆,幾乎要全然盛開了,隻剩下零星幾枝未曾盛放。
她手上帶著泥濘,隻覺得這一株梨花要是開了,必然有極濃的梨花香氣,蓋住李府的檀木味道。
而此刻的陳水君,緊閉的眼眸緩緩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