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不絕,雨勢漸大。
川幫總舵前的幾樹柳枝雨水嘀嗒不絕,仿若傷心人埋首垂淚。
難訴說的憂傷啊,又受黑雲積壓,更多一份排解不出的憋悶。
丁大帝、尤鳥倦已是心如懸旌,死死看向不遠處的白衣青年,他熄了離火,長劍歸鞘,把一縷縷火色藏於劍鞘深處。
所謂一山更比一山高,走南闖北,總會碰到比自己厲害的高手。
他們一路走來,所經曆的事是尋常武人觸及不到的。
或勝或敗,豈能動搖他們的心境?
可此時,恍恍惚惚中甚至有種道心破碎之感。
自上次與這道門老妖一戰過後,幾人練功從未耽擱,又從破棺者、左遊仙、席應等人身上或鑽研、或交流,增進魔功。
加之那些真魔一邊練功,一邊朝他們身體輸送同源真氣。
這般練功速度,豈同等閒?
再戰老妖之前,已對他成倍高看,卻哪裡想到還是低估,一戰之下竟是這等不堪言狀的結果。
怎麼可能?!
丁大帝與尤鳥倦的目光一息也不曾從周奕的身上移開過。
而一旁的金環真,從媚惑之色轉變成擔憂,她沒有看周奕,眼中隻有那著僧衲的影子。
名動江湖的棺宮主人,正在經曆此生又一次難以克服的關鍵時刻。
其艱難程度足以媲美知悉向師意圖之時。
那種打擊與絕望感,仿佛所有的努力期望從來隻是幻夢泡影,無論如何去做都無法逾越,隻得喪失鬥誌或在頹廢中轉變為另一種瘋狂模樣。
周老歎想到自己的苦苦研究真魔隨想,與師兄師姐四人付出那麼多努力。
卻忽然出現這麼一個人。
他心思雜亂,犯了武學大忌完全不守靜功,又是爭霸,又是風流,沒有半點癡迷武學的樣子。
就這樣一個心猿意馬,著三不著兩的人,竟然輕而易舉破了他凝練至極的真魔煞功。
這一劍,幾乎斬得他萬念俱灰。
真魔隨想,在他麵前完全是“空想”。
這是一種大悲,足以讓一個人在短時間內崩潰。
鐵勒飛鷹曲傲正是被武尊摧毀信心,精神衰落再回不到巔峰時,而周老歎他的經曆與付出,猶在曲傲之上。
且周奕的手段極其殘忍,與他相比,武尊對曲傲的打擊隻能算‘似水柔情’。
就在周老歎的心境要如鏡麵被重錘敲擊一般碎裂時,他心中有股衝動,今日就算沒有勝算,也當求一個痛快,不顧一切,召所有真魔,與這人死戰到底!
這股衝動越來越強烈,就快克製不住。
但,當他的目光再度凝在周奕身上刹那,眼中快要熄滅的鬼火猛得閃跳了一下。
望著周奕的臉,周老歎想起一件事。
當初為何會翻開道門典籍,並因此擺脫了赤手教的武學限製?
正是因為聽了這老妖的鴻寶傳聞。
能有此時的造化,與這家夥脫不了乾係。
因他而起,便要由他終結?
當初向師豈不也是如此?
收自己為徒給予希望,卻又留下諸多阻礙,斷了前路以至希望破滅。
仿佛自己再投入,在他們麵前都不值一提。
一息之間,周老歎腦海中產生了大量想法。
他鯨吸一口氣,閉上雙目,馬上又睜開。
周老歎與周奕對視,將他與腦海中一個身形雄偉、長相清奇特異的人物迭合在一起。
看向周奕,就仿佛在看向師。
霎時間,魔煞具現的鬼火在眼中熱烈跳動,那是一股強烈鬥誌,連竅神都融在眼眶內具現的元氣中。
“老歎”
金環真生怕他衝動,趕忙聚音成線輕聲安撫,同時朝四方掃過。
尤鳥倦與丁大帝也是一般動作。
巴盟與川幫有大批人手,這一點他們不怕,隻是此時已沒有把握對付這詭異的道門老妖,一旦拚殺後果難以想象。
周奕也感受到周老歎的異常。
這家夥,該不會怒氣上頭要鬥到底吧。
“幾位宗主,還要繼續打嗎?”
周奕不想給解暉平事,真打起來,川幫這邊就亂套了,於是說話聲音溫和了一些。
這算是一個台階。
周老歎又與他對視一眼,一擺衲衣,哼了一聲。
他把手朝後一收,等於做了回應。
又問道:“你這是什麼劍術?怎與我聖門真傳道中的道祖真傳一脈的劍罡同流相似,難道天師也是我聖門中人。”
周老歎望向周奕,聽他回道:“此乃道門劍罡,正大恢弘,非是推崇采補之術的歪道能比。”
一說起劍罡,金環真等人就想到左遊仙。
難怪這家夥遲遲不出棺,倒是看得通透。
“天下間能破本宗主魔煞掌力的人少之又少,隻劍術一道,本宗主承認你為當世最強。”
周圍不管是巴蜀還是外地江湖人,全都露出震驚之色。
奕劍大師傅采林一直是最強劍客,奕劍術奇妙絕倫,乃是當世用劍之人難以逾越的高山。
兼之他是當世三大宗師之一,年過九十,功力高絕。
實難想象,棺宮主人竟說出這番話。
天師的劍術,已超越奕劍大師?!
若是尋常江湖人隨口說說也就罷了,這位是誰?
魔門第一大勢力的宗主,剛才那一招,周老宗主雖敗在天師那恐怖的火色劍光下。
但他的魔煞掌力亦是驚天動地。
在場之人,哪個能麵對?
故而周老宗主說出這話,含金量就大為不同。
這足以讓中土武林人振奮,一直以來,用劍武人都要被高句麗壓一頭,隻因九州之地找不到一個用劍比奕劍大師厲害的。
想到方才瞧見的驚世劍光,以及周老宗主這武學高人的話。
一瞬間,眾人已自動將天師排在傅采林之列。
在中土江湖人心中,頓時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
第一用劍高手的名頭,該從高句麗奪回來。
巴蜀武林人則是笑了。
天師的劍術定然要從巴蜀傳出去,誰言巴蜀無高人?!
周老歎可不管周圍亂七八糟的目光,轉頭看向了發愣的範卓:“本宗主就給天師一個麵子,不過若範幫主膽敢欺騙我,我一定會再做計較。”
範卓醒悟,旋即回道:“宗主請放心,邪帝廟一事與我川幫無任何關聯。”
範幫主和聲和氣,雖說敗的是周老歎,但他見識過對方的手段,更覺棺宮不能招惹。
還好這次有天師坐鎮。
否則,怕是少不了入棺一行。
丁大帝與尤鳥倦瞧著周老歎的反應,心覺詫異,但也沒說什麼。
各自用充滿忌憚的眼神朝白衣人影看了一眼後,便帶著濃濃疑惑,與周老歎一道帶人離開。
總舵之外看戲的大批江湖人趕忙躲閃。
真魔開道,生人避棺。
棺宮敗退,那也要看因誰而退,巴蜀哪有勢力敢招惹他們。
況且在旁觀者眼中,他們隻是看到周老歎驚人的魔煞掌被破,並不知道邪極四位宗主內心翻江倒海的波動。
隨著棺宮的人走遠,周圍喧鬨聲四起。
那些靠著川幫與巴盟的人,在茶樓酒肆中放聲講說。
獨尊堡一係,則有些不安。
原本更看好獨尊堡的人,瞬間變了風向。
這股聲望像是在乾枯的草原上點起一把火,迅速以川幫總舵為中心朝成都蔓延,進而傳遍周遭郡縣。
而此時的川幫內部,奉振川牟尋等巴盟首領,無不慶幸自己的決定。
到場的四大族族人將周奕看作自己人,當然是引以為傲。
範卓上前,抱拳欲要相謝。
周奕看出他的意圖,先一步阻止了。
獨尊堡那邊,鄭老管家給了解文龍一個眼神。
似乎在說“我有沒有說錯,你現在信了嗎”?
什麼叫眼見為實?
望著範幫主從起先愁悶到現在一臉輕鬆的樣子,解文龍心中七上八下,甚至還產生一絲羨慕。
人家大都督是怎麼照應下方勢力的?
話語乾脆,直接動手。
且他一個人,比一群人還好使。
棺宮的人真就給麵子。
再想想看棺宮到獨尊堡是什麼態度,武林聖地根本嚇不到他們。
解文龍暗歎一口氣,算是把妻子與鄭老管家的話全聽在了心裡。
爹,你糊塗啊。
這時,鄭縱又打來個眼色,朝周奕的方向示意。
解文龍點了點頭,兩人一道走了過去。
他們稍晚一步,周奕給了個背身,在奉振指引下,先一步與西突厥那幫人接觸。
周奕慢步靠近,蓮柔、羅渡設以及與他們一齊來的二十多名高手,全都緊張戒備。
“這位是西突厥的蓮柔公主,這一位則是統葉護可汗帳下的統兵大帥羅渡設。”
奉振不輕不淡的介紹。
其他人在一旁聽著,範卓還有些好奇,之前他聽周奕說與西突厥有什麼交易之類的。
這時豎起耳朵,聽聽是什麼交易。
倘若川幫能幫手,一定要出把力。
“大都督。”羅渡設先一步打招呼。
他麵皮含笑,但深凹下去的眼眶中,內裡全是警惕之色。
眼前之人不僅壞可汗的事,還是個巨大威脅。
一旁的蓮柔公主帶著明豔笑意,眼睛像是兩壇烈酒,充滿驚人的吸引力,撩人遐思。
這波斯美女嬌聲道:“早聽聞大都督威名卻未曾謀麵,今見大都督大發神威,真叫人癡醉,可否有幸與大都督同飲一杯?”
她酥胸微挺,將充滿活力的惹火線條顯露出來,令人感覺這迷人的肉體中定是流淌著野性的血液。
不過,在蓮柔與羅渡設眼中。
周奕顯得不解風情。
突厥公主的魅力,竟不能讓他有一絲絲的表情變化。
不少人注意到周奕的反應,那略帶冷漠的臉,讓人感覺他與傳聞中的“多情風流”實不相符。
周奕像是沒聽到蓮柔公主的話:
“兩位何時返回漠北?”
蓮柔微斂笑意:“大都督莫要誤會,我乾爹並不想插手中原戰事,隻是想保草原河穀大部安寧。”
“這與我知道的可不一樣。”
蓮柔道:“我們對大都督沒有敵意,甚至要感激你滅殺五箭衛。”
西突厥在室點密和達頭可汗時期達到鼎盛,控製了廣大西域,當時薛延陀、契苾、回紇、仆骨等鐵勒諸部,全臣服於西突厥。
到了處羅可汗時,雙方爆發了巨大衝突。
直至此時的統葉護,雖有東邊頡利可汗這個大威脅,但兩邊還是矛盾不斷。
周奕斬殺五箭衛,等於廢了鐵勒王一隻手,西突厥自然高興。
所以,蓮柔這話聽上去很有誠意。
明知巴盟和川幫都是周奕的人,她在西域再威風,此時也隻朝好話上說。
“我確實殺了五箭衛。”
周奕淡淡道:“又去九江滅了鐵騎會,曲傲的兒子、他的大徒弟,全死在那,知道是為什麼嗎?”
蓮柔心中一緊,答道:“鐵勒王與大都督為敵。”
“這隻是其中一個原因。”
“他以大隋之亂為樂,推波助瀾,覬覦中原,又將我九州之民視作牲畜,勾結漠北大賊馬吉,在江南奸淫擄掠。所以,他的人全被我殺個乾淨。”
“等我去到漠北,他這個罪魁禍首,也要死。”
“與之相關的鐵勒諸部,將償還欠我之債百萬金。”
周奕嘴角勾勒的那絲笑容在蓮柔和羅渡設看來,顯得很是邪惡。
他的話,站在他們的角度聽上去,更是邪惡。
接著,兩人的心臟猛得跳動了一下。
“你們在巴蜀做的事,與鐵勒王差不多。並且,統葉護的手下曾在江都對我動手,這筆賬,等我算完鐵勒王,就會輪到你們。”
羅渡設眼中閃過憤怒之色。
把西域當成川幫了嗎?太狂妄了!
蓮柔還未開口,羅渡設便搶話道:“大都督,你說的這些或許是誤會,鐵勒王也不能隨便殺,如果他沒有涉足中原,大都督入漠北殺鐵勒王,武尊不會允許。”
“敢插手中原之事,以為沒人敢管?”
“記住我的話,武尊保不住鐵勒王,還有”
周奕凝目望他:“他也保不住你們西突厥的統葉護。”
“你,你——!”
羅渡設的表情再也繃不住了。
周奕對他的怒色毫不在意:“今次是在川幫,給範幫主一個麵子,同時賣巴盟人情,我不為難你們。”
“回去傳話給統葉護,叫他點好家當,等我去清算。”
羅渡設乃是統葉護親族,又是兵馬統帥,何時受過這等氣。
他正想怒懟回去。
可在一道冰冷如看死屍般的目光朝自己飛來後,他有種精神上的冰冷感,仿佛隻要自己再多說一句話,立刻就會變成屍體。
心中膽怯,咽了一口口水下去,板著臉不敢說話。
蓮柔瞧了四周一眼,巴盟川幫一乾人麵色不善。
“大都督,等我們返回牙帳,向可汗訴說清楚,再來解除誤會。”
好漢不吃眼前虧,她給了羅渡設一個眼色,匆匆離開。
連帶那二十多名西突厥高手,都顯得有些慌張。
他們本是支持李閥的,來川幫看戲,那是自持身份,有恃無恐。
可現在,卻有個不把他們當一回事,甚至對可汗也喊打喊殺的人。
那些看戲的江湖人聽見,不僅更多一份認可,還有叫好聲傳來。
有些人對鐵勒的事不清楚,如今又增見聞。
對於這些不懷好意的外族,他們自然沒有好感。
蓮柔公主與羅渡設都是西突厥大人物,這般倉皇退走,也是一件稀罕事。
望著這幫人的背影,範卓暗自咋舌。
原來是這種生意。
解文龍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收回目光,看向一旁老管家。
從鄭縱的表情與眼神中,似乎看出他在說:
“少堡主,我有沒有說錯?這人對敵狠辣,又記仇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