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文龍心領神會。
雨越下越大,周圍人漸漸散去。
解文龍找準機會,湊了上來:“大都督。”
這是雙方第二次見麵,周奕朝鄭縱瞧了一眼,隨即朝解文龍露出一絲微笑。
少堡主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倒不是說周奕態度有多好,隻是第一次見麵時,解文龍能感受到那種拉不近的距離感。
此番,卻是有一股善意。
“少堡主,可是解堡主叫你來遞話?”
“不是。”
解文龍看了看範卓與奉振,也不藏話:“是我自己想來瞧瞧這裡需不需要幫手。”
周奕打量了他一眼:
“貴堡情況如何?”
“有不少高手前來刺探,好在堡內有諸多武林聖地的幫手,隻是,這也不是長久之計。”
解文龍又具體說了些打鬥狀況。
周奕從此中判斷,外邊的人幾乎認定邪帝舍利在獨尊堡。
看來,舍利被不少人感知到了。
周奕又問起堡內有哪些高手,解文龍的回答與侯希白稍有出入。
四大聖僧皆在此地。
“除了幾位聖僧之外,還有一位我也不太熟悉的老僧,他平時很少說話,也不見外出。梵齋主來到堡內,與她同行的,還有一位老尼。”
解文龍道:“我爹與這位前輩有過接觸,詳細卻沒對我說。”
解暉在獨尊堡中一言九鼎,有著絕對權威。
看解文龍這樣子,便知他沒有去問。
慈航靜齋每一代入世弟子往往隻有一兩位,她們代表的就是靜齋當代最高水準。
其他弟子多在齋內潛修或處理內部事務,較少在江湖大規模露麵。
加之處於終南山,總給人一種神秘感。
周奕想了想,也許這老尼是梵清惠長輩,比如辟守玄那樣的人。
這是給解暉看了什麼秘密?
“堡主可說要支持誰了?”
解文龍搖頭:“沒說。”
入到那五層樓宇,周圍再無外人。
周奕直白問道:“少堡主是怎麼打算的?”
解文龍愣了愣,腦海中浮現了父親威嚴麵孔,鄭縱用胳膊肘在後麵蹭他一下。
解文龍喘了口氣:“從解某角度考慮,自然是支持大都督。一來大都督是寬仁雄主,二來範幫主與奉盟主都已支持大都督,有利巴蜀穩定。”
“三來見識過大都督對棺宮、漠北西域的手段,心中折服。”
“隻可惜,家父並不會聽我的話。”
他自嘲一笑,又道一句:“我此番行止,違背他的意誌,已屬不孝。”
“錯。”周奕斷了他的話。
“請問錯在何處?”
“你無動於衷,看著你爹帶著獨尊堡墜入深淵,那才是不孝。”
周奕問:“那些高手為何要去尋你家麻煩?”
“因為邪帝舍利,可我們並沒有從邪帝廟得到這東西。”
“不重要,你們去了邪帝廟,又請武林聖地的人幫忙,所有人都認定,你們得到了舍利。”
解文龍心知這是事實:“大都督可有辦法。”
“簡單。”
周奕提議道:“把獨尊堡改成獨尊寺,讓堡主拜師聖僧,少堡主拜師了空,開辟壇場,讓佛門高手入住,危機自解,也不用擔心聖僧離開。”
解文龍苦笑一聲:“我都已經成家,遁入空門豈不是讓玉華守活寡,這如何能成。”
一旁的鄭縱不禁插口:“大都督,可另有良方?”
解文龍也投目瞧來。
周奕輕叩茶幾,徐徐道:“不願入佛門,就算聖僧們臨走時幫襯你們,對外說他們帶走舍利,旁人也不會信。”
“你們不願作此犧牲,那就隻能把舍利交出去。”
“否則,獨尊堡永不安寧。”
“說得難聽一點,你們可能都要死。”
解文龍屏住呼吸,又有些糊塗:“大都督,我們沒有舍利。”
周奕輕輕搖頭:
“你要明白一個道理,當所有人都認為獨尊堡有舍利時,你們最好真的有。”
解文龍不太理解。
鄭老管家吃的鹽卻多,眼中閃過驚異之色:
“大都督,您有何差遣?”
周奕沒有第一時間回應,等解文龍回過味來才問道:
“少堡主,你可願做個孝子?”
“百善孝為先,為人子女,當報本反始,豈能不孝?”
“果真?”
“果真。”
解文龍答完,一旁的鄭縱道:“大都督萬請放心,我家少堡主甚孝!”
……
川幫危機解除,午時擺開宴席。
解文龍在宴席上喝了好些酒,哪怕有內力壓製也露出幾分醉態。
飯後,周奕回到住所。
石青璿跟了一路,四下沒人,她才說道:“邪帝的那幾名徒弟,能看出你的底細嗎?”
“應該看不出。”
她笑了笑:“惡人自有惡人磨,這話一點不錯。”
“我也是惡人?”
“嗯。”
石青璿輕盈一笑:“蓮柔公主生得那樣美,旁人都道她是妖嬈的波斯靈貓,你卻凶言相向,她看你,準是一個惡人。”
“早與你說過,我是鐵石心腸之人,她再美再妖嬈,又與我何乾。這次你信了吧。”
周奕擺出不近人情的表情,仿佛看什麼美人都是紅粉骷髏。
石青璿知道他在說笑,不過,他對西突厥公主的態度確實出乎意料。
想到他對突厥人說的那些話,這般氣概,不是什麼人都能有的。
忽然間,她又想起一件事:
“距巴蜀三家盟會還有五日,若此間塵埃落定,你是否立刻就離開。”
“是的。”
周奕點了點頭:“我還要南北奔波,恐怕有很長一段時間要忙碌。”
“你有什麼打算?”
石青璿望著遠空雨幕,將心中的失落積入那雲層之中,恢複清麗脫俗的空靈氣質。
“巴蜀安定,我就返回幽林小築,得你之助,小女子又能重返寧靜了。”
她的右手背在身後,在周奕看不到的地方,輕輕攥著衣袖。
又抿著嘴唇,莞爾一笑:“等我回小穀住下,大都督也算兌現承諾,我們兩不相欠。”
周奕瞧著她的眼睛,石青璿也不躲避。
隻見那烏黑如寶石般的明眸中,卻無人間煙火氣。
她智慧通透,看透世情,對人性、江湖、正邪之爭有著深刻而獨到的見解。
也不會被任何門派或立場束縛,追求著精神上的絕對自由。
這種超然感,確實與塵世的喧囂格格不入。
周奕沒瞧見少女眼中有任何波動,心下略有失意,但很快恢複從容,帶著欣賞之色衝她微笑。
又隨口道:
“待我平定九州,希望天下之安逸處處如巴蜀,石姑娘哪怕離開成都,也能在外邊尋到幽林小築。”
石青璿輕嗯一聲,手攥得更緊,叫一角袖子在不經意間繃直。
大戰在即,周奕抓到空隙,就在一旁打坐練功。
石青璿回到房間,想起這些時日發生的事。
她本是個極能耐得住寂寞的人,或者說從未感到寂寞,能安靜待在小穀,追求自己喜歡的事,那便是自由快樂。
可現在,忽然覺得悶悶的。
她坐在窗邊,一隻手托著下巴思考,偶爾仰起臉,透過窗紙縫隙去看廊簷下那聽雨打坐之人。
好多過往沒有的經曆,都是與他在一起體驗到的,並且在短短月餘時間內。
石青璿早看透了他對巴蜀的態度。
得到三大勢力支持後,估計就很難再來。
彆說來巴蜀,就是九州各地都難找到人,沒準哪天就破碎虛空去了。
石青璿甚至在想,那天他才到成都,自己就該立刻把酒給他,這樣他就碰不上範采琪,後邊的事就與自己無關了。
這麼一想能得到解脫,卻又舍不得這段經曆。
峨眉山上,那在耳旁呼呼的風聲,像是此刻還能聽到。
一陣飛思過後,乾脆什麼也不想了。
她舒展秀眉,露出動人微笑,從幾層曲譜的夾縫中,拿出一麵八卦鏡。
這是某天師吃飯的家夥。
可惜呀,還沒見著他出黑時是什麼樣子.
……
“公主,你先返回稟告可汗吧。”
成都西側宅院,羅渡設陰沉著一張臉,正用手指上的厚繭摸索一柄彎刀刀刃。
“你要做什麼?”
蓮柔公主反應過來:“去獨尊堡?”
“當然。”
羅渡設冷笑著:“這姓周的飛揚跋扈,全然不將我們放在眼裡,他以為西域是什麼地方?”
“仗著有點練武天賦,竟如此目中無人。”
蓮柔公主搖頭:“此人武功高絕,有些拿大的本事。先回乾爹那裡,等他拿主意再做定計吧。”
“萬萬不可。”
羅渡設果斷拒絕:“若隻他一人,武功再高咱們也不怕,倘若真被他得到天下,那才是麻煩事。這巴蜀,絕不能落入他手。”
“獨尊堡中高手眾多,且與他敵對。”
“正該利用他們,找機會將這狂妄的家夥除去,以絕後患,也消我心頭之恨。”
羅渡設已做出決定,他是兵馬統帥,實權比蓮柔要大。
“好吧,那你當心,在獨尊堡中,多看,少動手。”
“自然如此。”
羅渡設陰沉獰笑:“等我叫人一齊出手時,便是要他命的關鍵時刻。”
蓮柔公主曉得他的脾氣,受了這般大氣,一定要報複回來。
於是把絕大部分前來成都的高手都留了下來,自己隻帶三人返回。
羅渡設也不傻,蓮柔公主一走,他立刻帶人拜訪獨尊堡。
當下獨尊堡最安全,借他們的勢,不用擔心姓周的殺上門來。
與此同時,城北義莊,此時也在調派人手,目標正是獨尊堡。
義莊風火牆上,看向川幫方向的尤鳥倦用難聽的聲音啞著嗓子道:“這老妖可能有古怪。”
丁大帝哼了一聲:“不是可能,而是一定。”
“他的劍術再高,也不能達到這種效果。”
金環真點了點頭,更好奇另外一件事,一直閉目養神的周老歎總算睜開了眼睛。
從川幫出來後,他對著城外錦江支流狠狠發泄,打出了一記又一記掌力。
每一掌都威勢滔天。
“老歎,你是怎麼忍得住的,我以為你會對他出手。”
“我當然想。”
周老歎咬牙切齒:“沒有比這家夥更可惡的人,偏偏我拿他無計可施。”
“我既覺得不服,又覺得不值。”
周老歎看了師兄師姐一眼:
“我們好不容易找清楚方向,日夜不懈,精誠所注,豈可因一時之困頓,便負此肝膽,以至功虧一簣?!”
“如果今日動手,隻怕不死不休,再無摸索武道極致的機會,也見不到師父,這如何甘心。”
“並且.”
周老歎眯著眼睛:“我忽然覺得,這家夥給我的絕望感覺,竟和師父差不多。”
“我左思右想,實在想不通這所謂的道門功夫能如此克製魔煞。”
“或者說,這根本不可能!”
“他叫我產生了一種錯覺.”
在金環真和尤鳥倦思考時,丁大帝突然道:“你想說,他練過道心種魔大法。”
“不錯!”周老歎眼中鬼火一跳。
尤鳥倦瞪大雙目,抱著獨腳銅人尖銳一叫:“這這怎麼可能!”
金環真欺近一步,反應過來:“老歎”
“你的意思是,他竟是我們的同門!”
周老歎點頭,她眼睛瞪大,又道:
“難道,師父又收了一個小師弟,他才是真傳,於是對他寵愛備至,授以大法精髓”
金環真越說,越覺得有可能。
她細細一想,淒然有聲:
“想我師兄弟四人被師父瞧中,傳授聖極宗武學,卻是四門邪功異術魔門彆傳,道心種魔大法各不完整,更沒有任何教導。”
“可見我們不是真傳,也從來不是聖帝人選。”
“就算我們爭鬥死掉,這聖帝傳承也不會斷絕,他老人家早有安排。”
“師父啊,您好生絕情,為何如此薄待徒兒.”
金環真聲音顫抖,頗為淒楚。
尤鳥倦仰頭怪嘯一聲,震得雨珠亂打,如那三峽兩岸的猿聲,長引喉啼。
丁大帝道:“我們先來巴蜀,從未有舍利感應。”
“自從他來了之後,感應頻出。”
“可見,這是舍利在對他呼喚。可笑我們當年為此相爭,全然沒有意義。”
“聖帝舍利,也是為他準備好的。”
“恐怕破碎虛空之後,也是他們師徒相見。”
周老歎雙手環抱,沉著臉道:“多半就是如此了,不過,現在卻出現一個變數。”
“獨尊堡的人將舍利挖出,又被佛門的人看守,這一點,恐怕就是師父也預料不到。”
“他老人家如此偏愛,這顆聖帝舍利,絕不能落入他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