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了船錢,假意催促上岸。廷秀取了行李,便要起身。楊江道:“你這船家,忒
煞不行方便!這兩位小官人,從不曾出路的,此時天色已晚,教他那裡去尋宿處?”
又向廷秀道:“莫要理他!今夜且在舟中住了,明早同上崖去,尋寓所安下,就
到察院前去打聽按院幾時按臨,卻不又省了今夜房錢?”廷秀弟兄隻認做好人,
連聲稱謝,依原把包裹放下。楊江取出錢鈔,教稍公買辦些酒肉,吩咐移船到穩
處安歇。稍公答應,將船直撐出西門閘外,沿江闊處停泊。稍公安排魚肉,送入
艙裡。楊江滿斟苦勸,將廷秀弟兄灌得大醉,人事不省,倒在艙中。那時,楊洪
已約定在此等候,稍公口中呼哨一聲,便跳下船。即忙解纜開船,悄悄的搖出江
口,沿溜而下。過了焦山,到一寬闊處,取出索子,將他弟兄捆綁起來,恰如兩
隻餛飩相似。二子身上疼痛,從醉夢中驚醒,掙紥不動。卻待喊叫,被楊洪、楊
江扛起,向江中撲嗵的攛將下去。眼見得二子性命休了!可憐世上聰明子,化作
江中浪宕魂。
你想長江中是何等樣水!那水從四川、湖廣、江西一路上流衝將下來,猶如
滾湯一般緊急,到了鎮江,直溜入海,就是落下一塊砂石,少不得隨流而下。偏
有廷秀弟兄,撇入江中,卻反逆流上去。楊洪、楊江望見,也道奇怪,撥轉船頭
趕上,各提起篙子,照著頭上便射。說時遲,那時快,篙子離身不上一尺,早被
三四個大浪,把二子直湧開去,連船險些兒掀翻,那篙子便不能傷。楊江料道必
無活理,原移至沿口泊下。次早開船,歸到蘇州,回複了趙昂。趙昂心中大喜,
又找了三十兩銀子。楊洪兀自嫌少,兩下麵紅頸赤而彆。不在話下。
且說河南府有一人喚做褚衛,年紀六十已外,平昔好善,夫妻二人,吃著一
口長齋。並無兒女,專在江南販布營生。一日正裝著一大船布匹,出了鎮江,望
河南進發。行不上三十餘裡,天色將晚,風逆浪大,隻得隨幫停泊江中。睡到半
夜,聽得船旁像有物踵響,他也不在其意。方欲合眼,又像有人推醒一般,那船
旁踵得越響了,隱隱又有人聲。心中奇怪,爬起來,開了篷窗。打一看時,隻見
水麵上浮著一人,口內微微有聲。褚衛慌忙叫起水手,撈救上船。打起火來看時,
卻是十五六歲一個小廝,生得眉清目秀,渾身綁縛,微微止有一息。與他下了索
子,燒起熱湯灌了幾口,那孩子漸漸醒轉,嘔出許多清水。褚衛將乾衣與他換了,
詢其緣故。小廝哭訴道:“小人名喚張文秀,隻因父親被人陷害在牢,同哥哥廷
秀來鎮江按院告狀。趁了個便船,說是蘇州理刑差人,一路假意殷勤照顧。昨夜
到了鎮江,又留住在船,將酒灌醉我弟兄,雙雙綁入水中。正不曉得他是何人,
害我等性命!天幸得遇恩人救拔。但不知恩人高姓大名?這裡是何處?離鎮江多
少路了?怎地送得小人歸家,決不忘恩!”褚衛本是好善之人,見他說得苦楚,
心下十分可憐。初時到有送他回去之念,忽地想起鎮江到此乃是逆水,怎麼反淌
了上來!“莫非此子後來有些好處,暗中自有鬼神護佑麼?我今尚無子嗣,何不
留他回去,做個螟蛉之子,卻不是好!”乃哄他道:“我是河南褚衛,販布回去。
這裡離鎮江已遠,有一千餘裡,怎能送你回去?況昨夜謀你的必是對頭,差來心
腹,故此下這樣毒手。今若依舊回家,必然又尋彆事害你。我今又無兒子,若不
棄嫌,認做父子,隨我歸家去。明年帶你下來,訪出昨夜之人,然後去告理,救
你父親,可不好麼?”文秀雖然記掛父母,到此無可奈何,隻得依允。就拜褚衛
為父,改名褚嗣茂,帶上河南,不題。
且說張廷秀被楊洪捆入水中,自分必死,不想半沉半浮,被大浪直湧到一個
沙洲邊蘆葦之旁。到了天明,隻見船隻甚多,俱在江中往來,叫喊不聞。至午後,
有一隻船旁洲而來,廷秀連喊:“救命!”那船攏到洲邊,撈上船去,割斷繩索,
放將起來,且喜得毫無傷損。廷秀舉目看船中時,卻是兩個中年漢子,十來個小
廝,約莫俱有十六七歲。你道是何等樣人?原來是浙江紹興府孫尚書府中戲子。
那兩個中年人,一個是師父潘忠,一個是管箱的家人,領著行頭往南京去做戲,
在此經過,恰好救了廷秀。取幾件乾衣與他換了,問其緣故。廷秀把父親被害,
要到按院伸冤,被船上謀害之事,哭訴一遍。又道:“多蒙救了性命,若得送我
回家,定然厚報!”那潘忠因班中裝生的啞了喉嚨,正要尋個頂替,見廷秀人物
標致,聲音響亮,卻又年紀相彷,心下暗喜道:“若教此人起來,到好個生腳。”
心下懷了這個私念,就是順路往蘇州去,諒道也還不肯放他轉身,莫說如今卻是
逆路。當下潘忠道:“我們乃紹興孫尚書府中子弟,到南京去做生意,那有工夫
拗轉去,送你回家?我如今到京已近,不如隨我們去住下,慢慢覓便人帶你歸家。
你若不肯時,我們也不管閒帳,原送你到沙洲上,等候彆個便船帶回去罷!”廷
秀聽得說出這話,連忙道:“既然不是順路,情願隨列位到京。”潘忠道:“這
便使得。”廷秀自己雖然得了性命,卻又想著兄弟,必定死了,不住流淚。那日
乃是順風,晚間便到南京。
次早入城,尋寓所安下。那孫府戲子,原是有名的,一到京中,便有人叫去
扮演,廷秀也隨著行走。過了數日,潘忠對廷秀道:“眾人在此做生意,各要趁
錢回去養家的,誰個肯白白養你!總然有便帶你回家,那盤費從何而來?不如暫
學些本事,吃些活飯,那時回去,卻也容易。”廷秀思量:“虧他們救了性命,
空手坐食,心上已是過意不去。”又聽了潘忠這班說話,愈覺羞慚,暗道:“我
隻指望圖個出身的日子,顯祖揚宗,那知霹空降下這場沒影奇禍,弄得家破人亡,
父南子北,流落如此。若學了這等下賤之事,這有甚麼長俊。如不依他,定難存
住。”卻又想道:“昔日箕子為奴,伍員乞食,他們都是大豪傑,在患難之際,
也隻得從權應變。我今日到此地位,也顧不得羞恥了。且暫度幾日,再做區處。”
遂應承了潘忠,就學個生腳。他資性本來聰慧,教來曲子,那消幾遍,卻就會了,
不勾數日,便能登場。扮來的戲,出人意表,賢愚共賞,無一日空閒。在京半年
有餘,積趲了些銀兩。想道:“如今盤纏已有,好回家了。”誰想潘忠先揣知其
意,悄悄溜過了他的銀子。廷秀依舊一雙空手,不能歸去。潘忠還恐他私下去了,
行坐不離。廷秀脫身不得,隻得住下。這叫做: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話分兩頭。卻說陳氏自從打發兒子去後,隻愁年幼,上司衙門利害,恐怕言
語中差錯,再不想到有人謀害。已到十日之外,風吹草動,也認做兒子回來,急
出門觀看。漸漸過了半月二十日,一發專坐在門首盼望。那時還道按院未曾到任,
在彼等候。後來聞得按院鎮江行事已完,又按臨彆處。得了這個消息,急得如煎
盤上螞蟻,沒奔一頭處。急到監中對丈夫說知,央人遍貼招帖,四處尋訪,並無
蹤跡,正不知何處去了。夫妻痛哭懊悔道:“早知如此,不教他去也罷!如今冤
屈未伸,到先送了兩個孩兒,後來倚靠誰人?”轉思轉痛,愈想愈悲。初時還癡
心妄想有歸家日子,過了年餘,不見回來,料想已是死了。招魂設祭,日夜啼啼
哭哭。一個養娘卻又患病死了,止留得孤身孤影,越發淒慘。正是:
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且說王員外自那日聽了趙昂言語,將廷秀逐出,意欲就要把玉姐另配人家。
一來恐廷秀有言,二來怕人誹議,未敢便行。次後聞得廷秀弟兄往鎮江按院告狀,
隻道他告賴親這節,老大著忙,口雖不言,暗自差人打聽。漸漸知得二子去後,
不知死活存亡。有了這個消耗,不勝歡喜,即央媒尋親。媒人得了這句口風,互
相傳說開去。那些人家隻貪王員外是個無子富翁,那管曾經招過養婿?數日間就
有幾十家來相求。玉姐初時見逐出廷秀,已是無限煩惱,還指望父親原收留回來,
總然不留回家,少不得嫁去成親。後來微聞得有不好的信息,也還半信半疑。今
番見父親流水選擇人家改嫁,料想廷秀死是實了,也怕不得羞恥,放聲哭上樓去。
原來王員外的房屋,卻是一帶樓子,下邊老夫妻睡處,樓上乃玉姐臥室。當下玉
姐在樓上啼哭,送來茶飯也不要吃,他想道:“我今雖未成親,卻也從幼夫妻。
他總無祿夭亡,我豈可偷生改節!莫說生前被人唾罵,就是死後亦有何顏見彼!
與其忍恥苟活,何若從容就死。一則與丈夫爭氣,二則見我這點真心。隻有母親
放他不下!事到如今,也說不得了。”想一回,哭一回,漸漸哭得前聲不接後氣。
那徐氏把他當做掌上之珠,見哭得恁般模樣,急得無法可治,口中連連的勸他:
“莫要哭。且說為甚緣故?”自己卻又鼻涕眼淚流下淌出來。玉姐隻得從實說出。
徐氏勸道:“兒,不要睬那老沒誌氣!凡事有我在此做主。明日就差人去訪問三
官下落。設或真有些山高水低,好歹將家業分一半與你守節。若老沒誌氣執意要
把你改節,我拚得與他性命相搏!”又對丫鬟道:“快去叫員外來,說個明白。”
又吩咐:“倘有人在彼,莫說彆話。”丫鬟急忙忙的來請。誰想王員外因有個媒
人說:一個新進學小秀才來求親,聞得才貌又美,且是名門舊族,十分中意。款
留媒人酒飯,正說得濃釅,飲得高興。丫鬟說聲:“院君相請!”隻當耳邊風,
如何肯走起身。丫鬟站勾腿酸腳麻,隻得進去回覆。
徐氏百般苦勸,剛剛略止,又加個趙昂老婆闖上樓來,重新哭起。你道卻是
為何?那趙昂擺布了張權,趕逐了廷秀,還要算計死了玉姐,獨吞家業。因無機
會,未曾下手。今見王員外另擇人匹配,滿懷不樂,又沒個計策阻擋,在房與老
婆商議。這時聽得玉姐不願,在樓上哭,卻不正中其意!故此瑞姐走來,故意說
道:“妹子,你如何不知好歹?當初爹爹一時沒誌氣,把你配個木匠之子,玷辱
門風。如今去了,另配個門當戶對人家,乃是你萬分造化了。如何反恁地哭泣?
難道做強盜的媳婦,木匠的老婆,到勝似有名稱人家不成?”玉姐被這幾句話,
羞得滿麵通紅,顛倒大哭起來。徐氏心中已是不悅,瑞姐還不達時務,且扯做娘
的到半邊,低低說道:“母親,莫不妹子與小殺才,背地裡做下些蹊蹺勾當,故
此這般牽掛?”隻這句話,惱得徐氏兩太陽火星直爆,把瑞姐劈麵一啐。又恐怕
氣壞了玉姐,不敢明說,止道:“你是同胞姐妹,不懷個好念。我方勸得他住,
卻走來激得重複啼哭,還要放恁樣冷屁!由他是強盜媳婦,木匠老婆罷了,著你
甚急,胡言亂語!”瑞姐被娘這場搶白,羞慚無地,連忙下樓,一頭走,一頭說
道:“護短得好!隻怕走儘天下,也沒見人家有這樣無恥閨女。且是不曾做親,
便恁般疼老公。若是生男育女的,真個要同死合棺材哩!虧他到掙得一副好老臉
皮,全沒一毫羞恥!”夾七夾八一路嚷去,明明要氣玉姐上路。徐氏怕得淘氣,
由他自說,隻做不聽見。玉姐正哭得頭昏眼暗,全不覺得。看看到晚,王員外吃
得爛醉,小廝扶進來,自去睡了,竟不知女兒這些緣故。徐氏陪伴玉姐坐至更餘,
漸漸神思困倦,睡眼朦朧,打熬不住,向玉姐道:“兒,不消煩惱,總在明早,
還你個決斷!夜深了,去睡罷。”推至床上,除去簪釵和衣衾在被裡,下了帳幔,
又吩咐丫鬟們照管火燭。大凡人家使女,極是貪眼懶做,十個裡邊,難得一個長
俊。徐氏房中共有七八個丫鬟,有三個貼身伏侍玉姐,就在樓上睡臥。那晚守到
這時候,一個個拗腰凸肚,巴不能睡臥。見徐氏勸玉姐睡了,各自去收拾傢火,
專等徐氏下樓,關上樓門,儘去睡了。徐氏下得樓來,看王員外醉臥正酣,也不
去驚動他,將個燈火四麵檢點一遍,解衣就寢,不題。
且說玉姐睡在床上,轉思轉苦,又想道:“母親雖這般說,未必爹爹念頭若
何。總是依了母親,到後終無結果。”又想起:“母親忽地將姐姐搶白,必定有
甚惡話傷我,故此這般發怒。我乃清清白白的人,何苦被人笑恥!不如死了,到
得乾淨!”又哭了一個更次。聽丫鬟們都齁齁睡熟,樓下也無一些聲息,遂抽身
起來,一頭哭,一頭檢起一條汗巾,走到中間,掇個杌子墊腳,把汗巾搭在梁上
做個圈兒,將頭套入,兩腳登空,嗚呼哀哉!正是:
難將幽恨和人說,應向泉台訴丈夫。
也是玉姐命不該絕。剛上得吊,不想一個丫鬟,因日間玉姐不要吃飯,瞞著
那兩個丫鬟,私自收去,儘情飽啖。到晚上,夜飯亦是如此。睡到夜半,心胸漲
漫,肚腹疼痛,起身出恭。床邊卻摸不著淨桶,那恭又十分緊急,叫苦連連。原
來起初性急時要睡,忘記擔得,心下想著,精赤條條,跑去尋那淨桶。因睡得眼
目昏迷,燈又半明半滅,又看見玉姐掛在梁間,心慌意急,撲的撞著,連杌子跌
倒樓板上。一聲響亮,樓下徐氏和丫鬟們,都從夢中驚覺。王員外是個醉漢,也
嚇醒了,忙問:“樓上什麼響?”那丫鬟這一交跌去杌子,磕著了小腹,大小便
齊流,撒做一地,汙了一身。低頭仔細看時,嚇得叫聲:“不好了!玉姐吊死也!”
員外聞言,驚得一滴酒也無了,直跳起身。一麵尋衣服,一麵問道:“這是為何?”
徐氏一聲兒,一聲肉,哭道:“都是你這老天殺的害了他!還問怎的?”王員外
沒心腸再問,忙忙的尋衣服,隻在手邊混過,那裡尋得出個頭腦。偶扯著徐氏一
件襖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披在身上。又尋不見鞋子,赤著腳,趕上樓去。徐氏
止摸了一條裙子,卻沒有上身衣服。隻得把一條單被,卷在身上,到拖著王員外
的鞋兒,隨後一步一跌,也哭上來。那老兒著了急,走到胡梯中間,一腳踏錯,
穀碌碌滾下去。又撞著徐氏,兩個直跌到底,絞做一團。也顧不得身上疼痛,爬
起來望上又跑。那門卻還閉著,兩個拳頭如發擂般亂打。樓上、樓下丫鬟一齊起
身,也有尋著裙子不見布衫的,也有摸了布衫不見褲子的,也有兩隻腳穿在一個
褲管裡的,也有反披了衣服摸不著袖子的,東扯西拽,你奪我爭,紛紛亂嚷。那
撒糞的丫鬟也自揩抹身子,尋覓衣服,竟不開門。王員外打得急了,三個丫鬟,
都提著衣服來開。老夫妻二人推門進去,徐氏望見女兒這個模樣,心腸迸裂,放
聲大哭。到底男子漢有些見識,王員外忍住了哭泣,趕向前將手在身上一摸,遍
體火熱,喉間廝垠垠痰響,叫道:“媽媽莫要哭,還可救得!”便雙手抱住,叫
丫鬟拿起杌子上去解放。一麵又叫扇些滾湯來。徐氏聞說還可救得,真個收了眼
淚,點個燈來照著。那丫鬟扶起杌子,捏著一手醃臢向鼻邊一聞,臭氣難當,
急叫道:“杌上怎有許多汙穢?”恰好徐氏將燈來照,看見一地尿糞。王員外踏
在中間,還不知得。徐氏隻認是女兒撒的,將火望下一撇,道:“這東西也出了,
還有甚救!”又哭起來。原來縊死的人,若大小便走了便救不得。當下王員外道:
“莫管他!且放下來看。”丫鬟帶著一手醃臢,站上去解放。心慌手軟,如何
解得開。王員外不耐煩,叫丫鬟尋柄刀來,將汗巾割斷,抱向床上,輕輕放開喉
間死結。叫徐氏嘴對嘴打氣,連連打了十數口氣,隻見咽喉氣轉,手足展施。又
灌了幾口滾湯,漸漸蘇醒,還嗚嗚而哭。
徐氏也哭道:“起先我恁樣說了,如何又生此短見?”玉姐哭道:“兒如此
薄命,總生於世,也是徒然,不如死休!”王員外方問徐氏道:“適來說我害了
他,你且說個明白!”徐氏將女兒不肯改節的事說出。王員外道:“你怎地這般
執迷!向日我一時見不到,賺了你終身。如今畜生無了下落,彆配高門,乃我的
好意,為何反做出這等事來,險些把我嚇死!”玉姐也不答應,一味哭泣。徐氏
嚷道:“老無知!你當初稱讚廷秀許多好處,方過繼為子,又招贅為婿,都是自
己主張,沒有人攛掇。後來好端端在家,也不見有甚不長俊,又不知聽了那個橫
死賊的說話,剛到家,便趕逐出去,致使無個下落。縱或真個死了,也隔一年半
載,看女兒誌向,然後酌量而行。何況目今未知生死,便瞞著我鬨轟轟尋媒說親,
教他如何不氣!早是救醒了還好。倘若完了帳,卻怎地處?如今你快休了這念頭,
差人四下尋訪。若還無恙,不消說起。設或真有不好消息,把家業分一半與他守
節。如若不聽我言語,逼迫女兒一差兩訛,與你須乾休不得!”王員外見女兒這
般執性,隻得含糊答應,下樓去了。徐氏又對玉姐道:“兒,我已說明了,不怕
他不聽。莫要哭罷!且脫去醃臢衣服睡一覺,將息身子。”也不管玉姐肯不肯,
流水把衣帶亂扯。玉姐被娘逼不過,隻得脫衣睡臥。亂到天明,看衣服上毫無汙
穢,那丫鬟隱瞞不過,方才實說,把眾丫鬟笑得勾嘴歪。自此之後,玉姐住在樓
上,如修行一般,足跡不走下來。王員外雖不差人尋覓廷秀,將親事也隻得閣過
一邊。徐氏恐女兒又弄這個把戲,自己伴他睡臥,寸步不離。見丈夫不著急尋問,
私自賞了家人銀子,差他體訪,又教去與陳氏討個消耗。正是:
但願應時還得見,須知勝似嶽陽金。
且說趙昂的老婆,被做娘的搶白下樓,一路惡言惡語,直嚷到自己房中,說
向丈夫。又道:“如今總是抓破臉了!待我朝一句,暮一句,好歹送這丫頭上路。”
到次早,聞得玉姐上吊之事,心中暗喜,假意走來安慰,背地裡隻在王員外麵前
冷言酸語挑撥。又悄悄地將錢鈔買囑玉姐身邊丫鬟,吩咐如下次上吊,由他自死,
莫要聲張。又打聽得徐氏差人尋訪廷秀,也多將銀兩買定,隻說無由尋覓。趙昂
見了丈人,馬前健,假殷勤,隨風倒舵,掇臀捧屁,取他的歡心。王員外又為玉
姐要守著廷秀,觸惱了性子,到愛著趙昂夫婦小心熱鬨,每事言聽計從。趙昂諸
色趁意,自不必說。隻有一件事在心上打攪,你道是甚的事?乃是楊洪的這樁。
那楊洪因與他乾了兩樁大事,不時來需索。趙昂初時打發了幾次,後來頗覺厭煩,
隻是難好推托。及至送與,卻又爭多競寡。落後回了兩三遍,楊洪心中懷恨,口
出怨言。趙昂恐走漏了消息,被丈人知得,忍著氣依原饋送。楊洪見他害怕,一
發來得勤了。趙昂無可奈何,想要出去躲避幾時,恰好王員外又點著白糧解戶。
趁這個機會與丈人商議,要往京中選官,願代去解糧,一舉兩得。王員外聞女婿
要去選官,乃是美事,又替了這番勞碌,如何不肯。又與丈人要了千金,為乾缺
之用。親朋餞行已畢,臨期又去安放了楊洪,方才上路。
話分兩頭。再說張廷秀在南京做戲,將近一年,不得歸家。一日,有禮部一
位官長喚去承應。那官長姓邵,名承恩,進士出身,官為禮部主事,本貫浙江台
州府寧海縣人氏。夫人朱氏,生育數胎,止留得一個女兒,年方一十五歲,工容
賢德俱全。那日卻是邵爺六十誕辰,同僚稱賀,開筵款待。廷秀當場扮演,卻如
真的一般,滿座稱讚。那邵爺深通相法,見廷秀相貌堂堂,後來必有好處。又恐
看錯了,到半本時,喚廷秀近前仔細一觀,果是個未發積的公卿,隻可惜落於下
賤。問了姓名,暗自留意。到酒闌人散,吩咐眾戲子都去,止留正生在此,承應
夫人,明日差人送來。潘忠恐廷秀脫身去了,滿懷不欲,怎奈官府吩咐,可敢不
依!連聲答應,引著一班徒弟自去。廷秀隨著邵爺直到後堂,隻見堂中燈燭輝煌,
擺著桌榼,夫人同小姐向前相迎。眾家人各自遠遠站立。廷秀也立在半邊。堂中
伏侍俱是丫鬟之輩。先是小姐拜壽,然後夫人把盞稱慶。邵爺回敬過了,方才就
坐。喚廷秀叩見夫人,在旁唱曲。廷秀唱了一會,邵爺問道:“張廷秀,我看你
相貌魁梧,決非下流之人。你且實說:是何處人氏?今年幾歲了?為甚習此下賤
之事?細細說來,我自有處。”廷秀見問,向前細訴前後始末根由。又道:“小
的年紀十八,如今扮戲,實出無奈,非是甘心為此。”邵爺聞言,嗟歎良久。乃
道:“原來你抱此大冤。今若流為戲子,那有出頭之日!既會讀書,必能詩詞,
隨意作一首來,看是何如?”即令左右取過文房四寶,放在旁邊一隻桌上。廷秀
拈起筆來,不解思索,頃刻而成,呈上。邵爺舉目觀看,乃是一首壽詞,詞名
《千秋歲》,詞雲:
“瓊台琪草,玄鶴翔雲表。華筵上,笙歌繞。玉京瑤島客,笑傲乾坤小。齊
拍手唱道:長春人不老。
北闕龍章耀,南極祥光照。海屋內,籌添了。青鳥銜箋至,傳報群仙到,同
嵩祝,萬年稱壽考。”
邵爺看了這詞,不勝之喜,連聲稱好。乃道:“夫人,此子才貌兼美,定有
公卿之分。意欲螟蛉為子,夫人以為何如?”夫人道:“此乃美事,有何不可!”
邵爺對廷秀道:“我今年已六十,尚無子嗣,你若肯時,便請個先生教你,也強
如當場獻醜。”廷秀道:“若得老爺提拔,便是再生之恩。但小人出身微賤,恐
為父子,玷辱老爺。”邵爺道:“何出此言!”當下四雙八拜,認了父母。又與
小姐拜為姐妹。就把椅子坐在旁邊,改名邵翼明。吩咐家人都稱大相公,如有違
慢,定行重責,不在話下。
且說潘忠那晚眼也不合,清早便來伺候。等到午上,不見出來,隻得央門上
人稟知。邵爺喚進去說道:“張廷秀本是良家之子,被人謀害,虧你們救了,暫
為戲子。如今我已收留了,你們另自合人罷!”教家人取五兩銀子賞他。潘忠聽
見邵爺留了廷秀,開了口半晌還合不下。無可奈何,隻得叩頭作謝而去。邵爺即
日就請個先生,收拾書房讀書。廷秀雖然荒廢多時,恰喜得晝夜勤學,埋頭兩個
多月,做來文字,渾如錦繡一般,邵爺好不快活。那年正值鄉試之期,即便援例
入監。到秋間應試,中了第五名正魁,喜得邵爺眼花沒縫。廷秀謝過主司,來稟
邵爺,要到蘇州救父。邵爺道:“你且慢著!不如先去會試。若得連科,謀選彼
處地方,查訪仇人正法,豈不痛快!倘或不中,也先差人訪出仇家,然後我同你
去,與地方官說知,拿來問罪。如今若去,便是打草驚蛇,必被躲過,可不勞而
無功,卻又錯了會試!”廷秀見說得有理,隻得依允。那時邵爺滿意欲將小姐配
他,因先繼為子,恐人談論,自不好啟齒,倩媒略露其意。廷秀一則為父冤未泄,
二則未知玉姐誌向何如,不肯先作負心之人。與邵爺說明,止住此事,收拾上京
會試。正是:
未行雪恥酬凶事,先作攀花折桂人。
話分兩頭。且說張文秀自到河南,已改名褚嗣茂。褚長者夫妻珍重如寶,延
師讀書。文秀因日夜思念父母兄長,身子雖居河南,那肝腸還掛在蘇州,那有心
情看到書上。眼巴巴望著褚長者往下路去販布,跟他回家。誰知褚長者年紀老邁,
家道已富,褚媽媽勸他棄了這行生意,隻在家中營運。文秀聞得這個消息,一發
憂鬱成病。褚長者請醫調治,再三解勸。約莫住了一年光景,正值宗師考取童生。
文秀帶病去赴試,便得入泮。常言道:福至心靈。文秀入泮之後,到將歸家念頭
撇過一邊,想道:“我如今進身有路了,且趕一名遺才入場。倘得僥幸連科及第,
那時救父報仇,豈不易如翻掌!”有了這般誌氣,少不得天隨人願,果然有了科
舉,三場已畢,名標榜上。赴過鹿鳴宴,回到家中拜見父母,喜得褚長者老夫妻
天花亂墜。那時親鄰慶賀,賓客填門,把文秀好不奉承。多少富室豪門,情願送
千金禮物聘他為婿。文秀一心在父親身上,那裡肯要。忙忙的約了兩個同年,收
拾行李,帶領仆從起身會試。褚長者老夫妻直送到十裡外,方才分彆。在路曉行
夜宿,非止一日,到了京都,覓個寓所安下。也是天使其然,廷秀、文秀兄弟恰
好作寓在一處,左右間壁,時常會麵。此時居移氣,養移體,已非舊日枯槁之容
了。然骨韻猶存,不免睹景思形。隻是一個是浙江邵翼明貴介公子,一個是河南
褚嗣茂富室之兒,做夢也不想到親弟兄頭上。不一日,三場已畢,同寓舉人候榜,
拉去行院中遊串,作東戲耍。隻有邵、褚二人,堅執不行。褚嗣茂遂於寓中,治
貼邀請邵翼明閒講,以遣寂寞。兩下坐談,愈覺情熱。嗣茂遂問:“邵兄何以不
往曲中行走?莫非尊大人家訓嚴切?”翼明潸然下淚,答道:“小弟有傷心之事,
就是今日會試,亦非得已,況於閒串,那有心情!隻是尊兄為何也不去行走?如
此少年老成,實是難得。”嗣茂淒然長歎道:“若說起小弟心事,比仁兄加倍不
堪。還仗仁兄高發,替小弟做個報仇泄恨之人。”翼明見話頭有些相近,便道:
“你我雖則隔省同年,今日天涯相聚,便如骨肉一般,兄之仇,即吾仇也。何不
明言,與小弟知之?”嗣茂沉吟未答。連連被逼,隻得敘出真情。才說得幾句,
不待詞畢,翼明便道:“原來你就是文秀兄弟,則我就是你哥哥張廷秀!”兩下
抱頭大哭,各敘冒姓來曆。且喜都中鄉科,京都相會。一則以悲,一則以喜。分
明久旱逢甘雨,賽過他鄉遇故知。莫問洞房花燭夜,且看金榜掛名時。
春榜既發,邵翼明、褚嗣茂俱中在百名之內。到得殿試,弟兄俱在二甲。觀
政已過,翼明選南直隸常州府推官,嗣茂考選了庶吉士,入在翰林。救父心急,
遂告個給假,與翼明同回蘇州。一麵寫書打發家人歸河南,迎褚長者夫妻至蘇州
相會,然後入京,不題。弟兄二人離了京師,由陸路而回。到了南京,廷秀先來
拜見邵爺,老夫妻不勝歡喜。廷秀稟道:“兄弟文秀得河南褚長者救撈,改名褚
嗣茂,亦中同榜進士,考選庶吉士,與兒同回,要見爹爹。”邵爺大驚道:“天
下有此奇事,快請相見!”家人連忙請進。文秀到了廳上,扯把椅兒正中放下,
請邵爺上坐,行拜見之禮。邵爺那裡肯要,說道:“豈有此理!足下乃是尊客,
老夫安敢僣妄?”文秀道:“家兄蒙老伯收錄為子,某即猶子也,理合拜見!”
兩下謙讓一回,邵爺隻得受了半禮。文秀又請老夫人出來拜見。邵爺備起慶喜筵
席,直飲至更餘方止。次日,本衙門同僚知得,儘來拜訪。弟兄二人以次答拜。
是日午間小飲,邵爺問文秀道:“尊夫人還是向日聘在蘇州?還是在河南娶的?”
文秀道:“小侄因遭家難,尚未曾聘得。”邵爺道:“原來賢侄還沒有姻事。老
夫不揣,止有一女,年十六歲了。雖無容德,頗曉女紅。賢侄倘不棄嫌,情願奉
侍箕帚。”文秀道:“多感老伯俯就,豈敢有違!但未得父母之命,不敢擅專。”
廷秀道:“爹爹既有這段美情,俟至蘇州,稟過父母,然後行聘便了。”邵爺道:
“這也有理。”正話間,隻聽得外邊喧嚷。教人問時,卻是報邵爺升任福建提學
僉事。邵爺不覺喜溢於麵,即吩咐家人犒勞報事的去了。廷秀弟兄起身把盞稱賀。
邵爺道:“如今總是一路,再過幾日同行何如?”廷秀道:“待兒輩先行,在蘇
州相候罷!”邵爺依允。
次日,即雇了船隻,作彆邵爺,帶領仆從,離了南京。順流而至,隻一日已
抵鎮江。吩咐船家,路上不許泄漏是常州理刑,舟人那敢怠惰。過了鎮江、丹陽,
風水順溜,兩日已到蘇州,把船泊在胥門馬頭上。弟兄二人隻做平人打扮,帶了
些銀兩,也不教仆從跟隨,悄悄的來到司獄司前。望見自家門首,便覺淒然淚下。
走入門來,見母親正坐在矮凳上,一頭績麻,一邊流淚。上前叫道:“母親,孩
兒回來了!”哭拜於地。陳氏打磨淚眼,觀看道:“我的親兒,你們一向在那裡
不回?險些想殺了我!”相抱大哭。二子各將被害得救之故,細說一遍。又低低
說道:“孩兒如今俱得中進士,選常州府推官,兄弟考選庶吉士。隻因記掛爹媽,
未去赴任,先來觀看母親。但不知爹爹身子安否?”陳氏聽見兒子都已做官,喜
從天降,把一天愁緒撇開,便道:“你爹全虧了種義,一向到也安樂。如今恤刑
坐於常熟,解審去了,隻在明後日回來。你既做了官,怎的救得出獄?”廷秀道:
“出獄是個易事,但沒處查那害我父子的仇人,出這口惡氣。”文秀道:“且救
出了爹爹,再作區處。”廷秀又問道:“向來王員外可曾有人來詢問?媳婦還是
守節在家,還是另嫁人了?”陳氏道:“自你去後,從無個小廝來走遭。我又且
日逐啼哭,也沒心腸去問道。到是王三叔在門首經過說起,方曉得王員外要將媳
婦改配,不從,上了吊救醒的。如今又隔年餘,不知可能依舊守節?我幾遍要去,
一則養娘又死,無人同去;二則想他既已斷絕我家,去也甘受怠慢,故此卻又中
止。你今隻記他好處,休記他歹處。總使媳婦已改嫁,明日也該去報謝。”廷秀
聽了這話,又增一番淒慘,齊答道:“母親之言有理!”廷秀向文秀道:“爹爹
又不在此,且去尋一乘轎子來,請母親到船上去罷!”文秀即去雇下。陳氏收拾
了幾件衣服,其餘粗重家火,儘皆棄下。上了轎子,直到河口下船。可憐母子數
年隔彆,死裡逃生,今日衣錦還鄉,方得相會。這才是:兄弟同榜,錦上添花;
母子相逢,雪中送炭。
次早,二人穿起公服,各乘四人轎,來到府中。太爺還未升堂,先來拜理刑
朱推官。那朱四府乃山東人氏,父親朱布政與邵爺卻是同年。相見之間,十分款
洽。朱四府道:“二位老先生至此,緣何館驛中通不來報?”廷秀道:“學生乃
小舟來的,不曾乾涉驛道,故爾不知。”朱四府道:“尊舟泊在那一門?”廷秀
道:“舟已打發去了,在專諸巷王玉器家作寓。”朱四府又道:“還在何日上任?”
廷秀道:“尚有冤事在蘇,還要求老先生昭雪,因此未曾定期。”朱四府道:
“老先生有何冤事?”廷秀教朱爺屏退左右,將昔年父親被陷前後情節,細細說
出。朱四府驚駭道:“原來二位老先生乃是同胞,卻又罹此奇冤!待太老先生常
熟解審回時,即當差人送到寓所,查究仇家治罪!”弟兄一齊稱謝。彆了朱四府,
又來拜謁太守,也將情事細說。俗語道:官官相為。見放著弟兄兩個進士,莫說
果然冤枉,就是真正強盜,少不得也要周旋。當下太守說話,也與朱四府相同。
廷秀弟兄作謝相彆,回到船裡。對兄弟道:“我如今扮作貧人模樣,先到專諸巷
打探,看王員外如何光景。你便慢慢隨後衣冠而來。”商議停當。廷秀穿起一件
破青衣,戴個帽子,一徑奔到王員外家來。
且說趙昂二年前解糧進京,選了山西平陽府洪同縣縣丞。這個縣丞,乃是數
一數二的美缺,頂針捱住。趙昂用了若乾銀子,方才謀得。在家守得年餘,前官
方滿,擇吉起身。這日在家作彆親友,設戲筵款待。恰好廷秀來打探,聽得裡邊
鑼鼓聲喧,想道:“不知為甚恁般熱鬨?莫不是我妻子新招了女婿麼?”心下疑
惑。又想道:“且闖進去看是何如。”望著裡邊直撞,劈麵遇見王進。廷秀叫聲:
“王進那裡去?”王進認得是廷秀,吃了一驚,乃道:“呀,三官一向如何不見?”
廷秀道:“在遠處頑耍,昨日方回。我且問你,今日為何如此熱鬨?可是玉姐新
招了丈夫麼?”王進在急忙間,不覺真心露吐,乃道:“阿彌陀佛!玉姐為了你,
險些送了性命,怎說這話!”廷秀先已得了安家帖,便道:“你有事自去。”王
進去後,竟望裡麵而來。到了廳前,隻見賓客滿座,童仆紛紜。分開眾人,上前
先看一看,那趙昂在席上揚揚得意,戲子扮演的卻是王十朋《荊釵記》。心中想
道:“當日丈人趕逐我時,趙昂在旁冷言挑撥,他今日正在興頭上,我且羞他一
羞。”便捱入廳中,舉著手團團一轉,道:“列位高親請了!”廷秀昔年去時,
還未曾冠。今且身材長大,又戴著帽子,眾親眷便不認得是誰。廷秀覆身向王員
外道:“爹爹拜揖!”終須是旦夕相見的眼熟,王員外舉目觀看,便認得是廷秀,
也吃一驚。想道:“聞得他已死了,如何還在?”又見滿身襤褸,不成模樣,便
道:“你向來在何處?今日到此怎麼?”廷秀道:“孩兒向在四方做戲,今日知
趙姨夫榮任,特來扮一出奉賀。”王員外因女兒作梗,不肯改節,初時員外到有
個相留之念,故此好言問他。今聽說在外做戲,惱得登時紫垞了麵皮,氣倒在椅
上,喝道:“畜生!誰是你的父親?還不快走!”廷秀道:“既不要我父子稱呼,
叫聲嶽丈何如?”王員外又怒道:“誰是你的嶽丈?”廷秀道:“父親雖則假的,
嶽父卻是真的,如何也叫不得?”趙昂一見廷秀,已是嚇勾,麵如土色,暗道:
“這小殺才已綁在江裡死了,怎生的全然無恙?莫非楊洪得了銀子放走了,卻來
哄我?”又聽得稱他是姨夫,也喝道:“張廷秀!那個是你的姨丈?到此胡言亂
語!若不走,教人打你這花子的孤拐!”廷秀道:“趙昂!富貴不壓於鄉裡,你
便做得這螞蟻官兒,就是這等輕薄。我好意要做出戲兒賀你,反恁般無禮!”趙
昂見叫了他的名字,一發大怒,連叫家人快鎖這花子起來。那時王三叔也在座間,
說道:“你們不要亂嚷,是親不是親,另日再說。既是他會做戲,好情來賀你,
隻當做戲子一般,演一出兒頑頑,有何不可,卻這般著惱!”推著廷秀背道:
“你自去扮起來,不要聽他們。”眾親戚齊拍手道:“還是三叔說得有理!”將
廷秀推入戲房中,把紗帽員領穿起,就頂王十朋《祭江》這一折。廷秀想起玉姐
曾被逼嫁上吊,恰與玉蓮相仿,把胸中真境敷演在這折戲上,渾如王十朋當日親
臨。眾親鼻涕眼淚都看出來,連聲喝采不迭。隻有王員外、趙昂又羞又氣。
正做之間,忽見外麵來報,本府太爺來拜常州府理刑邵爺、翰林院褚爺。慌
得眾賓客並戲子,就存坐不住,戲也歇了。王員外、趙昂急奔出外邊,對齎帖的
道:“並沒甚邵爺、褚爺在我家作寓。”齎帖的道:“邵爺今早親口說寓在你家,
如何沒有?”將帖子撇下道:“你們自去回覆!”竟自去了。王員外和趙昂慌得
手足無措,便道:“怎得個會說話的回複?”廷秀走過來道:“爹爹,待我與你
回罷!”王員外這時,巴不得有個人兒回話,便是好了,見廷秀肯去,到將先前
這股怒氣撇開,乃道:“你若回得甚好。”看他還穿著紗帽、員領,又道:“既
如此,快去換了衣服。”廷秀道:“就是恁般罷了,誰耐煩去換!”趙昂道:
“官府事情,不是取笑的。”廷秀笑道:“不打緊!凡事有我在此,料道不累你。”
王員外道:“你莫不風了?”廷秀又笑道:“就是風了,也讓我自去,不乾你們
事!”隻聽得鋪兵鑼響,太守已到。王員外、趙昂著了急,撇下廷秀,躲進去了。
廷秀走出門前,恰好太守下轎,兩下一路打恭,直到茶廳上坐下攀談。吃過兩杯
茶,談論多時,作彆而去。有詩為證:誰識毗陵邵理刑,就是場中王十朋?太守
自來賓客散,仇人暗裡自心驚。
卻說玉姐日夕母子為伴,足跡不下樓來。那趙昂妻子因老公選了官,在他麵
前賣弄,他也全然不理。這一日,外邊開筵做戲,瑞姐來請看戲,玉姐不肯。連
徐氏因女兒不願,也不走出來瞧。少頃,瑞姐見廷秀在廳前這番鬨炒,心下也是
駭異。又看見當場扮戲,故意跑進來報道:“妹子,好了!你日逐思想妹夫,如
今已是回了,見在外邊扮戲!”玉姐隻道是生這話來笑他,臉上飛紅,也不答應。
徐氏也認是假話,不去采他。瑞姐見他們冷淡,又笑道:“再去看妹夫做戲!”
即便下樓。不一時丫鬟們都進來報,徐氏還不肯信,親至遮堂後一望,果是此人。
心下又驚又喜,暗歎道:“如何流落到這個地位?”瑞姐道:“母親,可是我說
謊麼?”徐氏不去應他,竟歸樓上說與女兒。玉姐一言不發,腮邊珠淚亂落。徐
氏勸道:“兒!不必苦了,還你個夫妻快活過日。”勸了一回,恐王員外又把廷
秀逐去,放心不下,複走出觀看。隻見趙昂和瑞姐望裡邊亂跑,隨後王員外也跑
進來。你道為何?原來王員外、趙昂,太守到時,與眾賓客俱躲入裡邊。忽見家
人報道:“三官陪著太守坐了說話。”眾人通不肯信,齊到遮堂後張看,果然兩
下一遞一答說話。王員外暗道:“原來這冤家已做官了,卻喬妝來哄我。懊悔昔
時錯聽了讒言,將他逐出。幸喜得女兒有誌氣,不曾改嫁,還好解釋。不然,卻
怎生處?隻是適來又傷了他幾句言語,無顏相見,且叫媽媽來做個引頭。”故此
亂跑。自古道:賊人心虛。那趙昂因有舊事在心,比王員外更是不同,嚇的魂魄
俱無。報知妻子,跑回房裡,打點收拾,明日起身,躲避這個冤家,連酒席也不
想終了。正是:
早知今日,悔不當初!
且說王員外跑來撞見徐氏,便喊道:“媽媽,小女婿回了!”徐氏道:“回
了便罷,何消恁般大驚小怪?”王員外道:“不要說起,適來如此如此。我因無
顏見他,特請你去做個解冤釋結的。”徐氏得了這幾句話,喜從天降,乃道:
“有這等事!”教丫鬟上樓報知玉姐,與王員外同出廳前。廷秀正送了太守進來,
眾親眷都來相迎。徐氏道:“三官,想殺我也!你往何處去了?再無處尋訪!”
廷秀方上前請老夫婦坐下,納頭便拜。王員外以手扶住道:“賢婿,老夫得罪多
矣,豈敢又要勞拜!”廷秀道:“某實不才,不能副嶽丈之望,何雲有罪!”拜
罷起來,與眾親眷一一相見已畢。廷秀道:“趙姨夫如何不見?快請來相會!”
童仆連忙進去。趙昂本不欲見他,又恐不出去,反使他疑心,勉強出來相見,說
道:“適來言語衝撞,望勿記懷!”廷秀道:“我是不達,自取其辱,怎取怪姨
夫?”趙昂羞慚無地。王員外見廷秀冷言冷語,乃道:“賢婿,當初一時誤聽讒
言,錯怪你了,如今莫計較罷!”徐氏道:“你這幾年卻在那裡?怎地就得了官?”
廷秀乃將被人謀害,直到做官前後話細說,卻又不說出兄弟做官的緣由。眾親眷
聽了,無不嗟歎。乃道:“隻是甚冤家下此毒手,如今可曉得麼?”廷秀道:
“若是曉的,卻便好了!”那時廷秀便說,旁邊趙昂臉上一回紅,一回白,好不
著急。直聽到不曉的這句,方才放下心腸。王三叔道:“不要閒講了,且請坐著。
待我借花獻佛,奉敬一杯賀喜。”眾親眷多要遜廷秀坐第一位。廷秀不肯,再三
謙讓不過,隻得依了他。竟穿著行頭中冠帶,向外而坐。戲子重新登場定戲。這
時眾親眷把他好不奉承。徐氏自歸樓上,不在話下。
卻說張權解審恤刑,卻原是楊洪這班人押解。元來捕人拿了強盜,每至審錄,
俱要原捕押解。其中恐有冤枉,便要對審,故此脫他不得。那楊洪臨起解時,先
來與趙昂要銀若乾盤纏,與兄弟楊江一齊同去。及到轉來,將張權送入獄中,弟
兄二人假意來回複趙昂,又要需他東西。到了專諸巷內,一路聽得人說太守方才
到王家拜望。楊洪弟兄疑惑道:“趙昂是個監生官,如何太爺去拜他?且又不是
屬下。”到了王家門首,隻聽得裡邊便鬨熱做戲,門首悄悄的不見一人,卻又不
敢進去,坐在門前石上,等個人出來問個信。剛剛坐得,忽見一乘四人轎抬到門
前歇下,走出一位少年官員,他二人連忙立起。那官員是誰?便是庶吉士張文秀。
他跨入門來,抬頭看見二人,到吃一嚇。認得一個是楊洪,一個是謀他性命的公
差。想道:“元來是他一路,不知為何坐在此間?”且不說破,竟望裡麵而去。
楊洪已不認得,向兄弟說:“趙昂多大官兒,卻有大官府來拜?”你道楊洪如何
便認不得了?文秀當初謀他命時,還是一個小廝,如今頂冠束帶,換了一番景象,
如何便認得出?文秀乃切骨之仇,日夜在心,故此一經眼,即便認得。
且說文秀走入裡麵,早有人看見,飛報進去道:“又有一位官府來拜了!”
說猶未了,文秀已至廳前。眾親眷並戲子們看見,各自四散奔開,又單撇下廷秀
一人。王員外原在遮堂後張看,這官員卻又比先前太守不同,廷秀也不與他作揖,
站起身說道:“你來了!”那官府道:“如何見我來,都走散了?”廷秀忍不住
笑。文秀道:“且莫笑!有句緊話在此。”附耳低聲道:“便是謀你我的公差與
楊洪,都坐在外麵。”廷秀驚道:“有這等事!如何坐在這裡?其中可疑。快些
拿住,莫被他走了!”一麵討上冠帶,換了身上行頭。文秀即差眾家人出去擒拿。
廷秀一麵換起冠帶,脫下身上行頭。
且說眾人趕出去,掀翻楊洪兄弟,拖入裡邊來。楊洪隻道是趙昂的緣故,口
中罵道:“忘恩負義的賊!我與你乾了許多大事,今日反打我麼?”正在亂時,
報道:“理刑朱爺到了!”眾家人將楊洪推在半邊。廷秀兄弟出來相迎,接在茶
廳上坐下。廷秀耐不住,乃道:“老先生,天下有這般快事!謀害愚兄弟的強盜,
今日自來送死,已被拿住!”朱四府道:“如今在那裡?”廷秀教眾人推到麵前
跪下。廷秀道:“你二人可認得我了?”楊洪道:“小人卻認不得二位老爺。”
文秀道:“難道昔年趁船到鎮江告狀,綁入水中的人就不認得了?”二人聞言,
已知是張廷秀弟兄,嚇的縮作一堆。朱四府道:“且問你有甚冤仇,謀害他一家?”
二人道:“沒甚冤仇。”朱四府道:“既無仇隙,如何生此歹心?”二人料然性
命難存,想起趙昂平日送的銀子,又不攀利,怎生放得他過。便道:“不乾小人
之事,都是趙昂與他有仇,要謀害二位老爺父子,央小人行的!”廷秀弟兄聞言
失驚道:“元來正是這賊!我與他有甚冤仇,害我父子?”朱四府道:“趙昂是
何人?住在那裡?”廷秀道:“是個粟監,就住在此間。”朱四府喝聲:“快拿!”
手下人一聲答應,蜂擁進去,將趙昂拿出。那時驚得一家兒啼女喊,正不知為甚。
眾親都從後門走了,戲子見這等沸亂,也自各散去訖。那趙昂見了楊洪二人,已
知事露,並無半言。朱四府即起身回到府中,先差人至獄內將張權釋放,討乘轎
子送到王家。然後細鞫趙昂。初時抵賴,用起刑具,方才一一吐實。楊洪又招出
兩個搖船幫手,頃刻也拿到來。趙昂、楊洪、楊江各打六十,依律問斬。兩個幫
手各打四十,擬成絞罪。俱發司獄司監禁。朱四府將廷秀父子被陷始末根繇,備
文申報撫按,會同題請,不在話下。
且說廷秀弟兄送朱四府去後,回到裡邊,易了公服。那時王員外已知先來那
官便是張文秀,老夫婦齊出來相見。問朱四府因甚拿了趙昂,廷秀說出其情。王
員外咬牙切齒,恨道:“原來都是這賊的奸計!”正說間,丫鬟來報,瑞姐吊死
了!原來瑞姐知得事露,丈夫拿去,必無活理。自覺無顏見人,故此走了這條徑
路。王員外與徐氏因恨他夫妻生心害人,全無苦楚。一麵買棺盛殮,自不必說。
王員外分付重整筵席款待,一麵差人到舟迎取陳氏。一時間家人報道:“朱爺差
人送太老爺來了!”廷秀弟兄、王員外一齊出去相迎。恰好陳氏轎子也至,夫妻
母子一見,相抱而哭。正是:
苦中得樂渾如夢,死裡逃生喜欲狂!一家骨肉重聚會,千載令人笑趙昂。
張權道:“我隻道此生永無見期了,不料今日複能父子相逢!”一路哭入堂
中。先向王員外、徐氏稱謝,王員外再三請罪。然後二子叩拜,將趙昂設謀陷害
前後情,一一細訴。說到傷心之處,父子又哭。不想哭興了,竟忘記打發了朱爺
差人。那差人央家人們來稟知,廷秀發個謝帖,賞差人三錢銀子而去。當下徐氏
邀陳氏自歸後房,玉姐下樓拜見,姑媳又是一番淒楚。少頃,筵宴已完,內外兩
席,直飲到半夜方止。次日,廷秀弟兄到府中謝過朱四府,打發了船隻,一家都
住於王員外家中。等邵爺到後,完姻赴任。廷秀又將邵爺願招文秀為婿的事,稟
知父母。備下聘禮,一到便行。半月之後,邵爺方至,河南褚長者夫妻也到,常
州府迎接的吏書也都到了。那時王員外門庭好不熱鬨。廷秀主意,原作成王三叔
為媒,先行禮聘了邵小姐,然後選起吉日,弟兄一齊成親。到了是日,王員外要
誇炫親戚,大開筵宴,廣請賓朋;笙簫括地,鼓樂喧天。花燭之下,烏紗絳袍,
鳳冠霞帔,好不氣象。恰好兩對新人,配著四雙父母。有詩為證:四姓親家皆富
貴,兩雙夫婦倍歡娛。枕邊忽訴傷心話,淚珠猶然灑繡幘。
那府縣官聞知,都去稱賀。三朝之後,各自分彆起身。張權夫婦隨廷秀常州
上任,褚長者與文秀自往京中,邵爺自往福建。王員外因家業廣大,脫身不得,
夫妻在家受用。不則一日,聖旨頒下,依擬將趙昂、楊洪、楊江處斬。按院就委
廷秀監斬。行刑之日,看的人如山如海。都道趙昂自作之孽,親戚中無有憐之者,
連丈人王員外也不到法場來看。正是:
善惡到頭終有報,隻爭來早與來遲!勸君莫把欺心使,湛湛青天不可欺。
廷秀念種義之恩,托朱爺與他開招釋罪。又因父親被人陷害,每事務必細詢,
鞫出實情,方才定罪。為此聲名甚著。行取至京,升為給事。文秀以散館點了山
西巡按。那張權念祖塋俱在江西,原歸故土,恢複舊業,建第居住。後來邵爺與
褚長者身故,廷秀兄弟,各自給假為之治喪營葬。待三年之後,方上表,複了本
姓。廷秀生得三子,將次子繼了王員外之後,三子繼邵爺之後,以表不負昔年父
子之恩。文秀亦生二子,也將次子紹了褚長者香火。張權夫婦壽至九旬之外,無
疾而終。王員外夫妻亦享遐齡。廷秀弟兄俱官至八座之位,至今子孫科甲不絕。
詩曰:
繇來白屋出公卿,到底窮通未可憑。凡事但存天理念,安心自有福來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