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卷 張廷秀逃生救父_醒世恒言_线上阅读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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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卷 張廷秀逃生救父(1 / 2)

萬事繇天莫強求,何須苦苦用機謀。飽三餐飯常知足,得一帆風便可收。生

事事生何日了?害人人害幾時休?冤家宜解不宜結,各自回頭看後頭。

話說國朝自洪武爺開基,傳至萬曆爺,乃第十三代天子。那爺爺聖武神文,

英明仁孝,真個朝無幸位,野沒遺賢。內中單表江西南昌府進賢縣,有一人姓張,

名權,其祖上原是富家,報充了個糧長。那知就這糧長役內壞了人家,把房產陸

續弄完。傳到張權父親,已是寸土不存,這役子還不能脫。間壁是個徽州小木匠

店,張權幼年間終日在那店門首閒看,拿匠人的斧鑿學做,這也是一時戲耍。不

想父母因家道貧乏,見兒子沒甚生理,就送他學成這行生意。後來父母亡過,那

徽州木匠也年老歸鄉,張權便頂著這店。因做人誠實,儘有主顧,苦掙了幾年,

遂娶了個渾家陳氏,夫妻二人將就過活。怎奈裡役還不時纏擾。張權與渾家商議,

離了故土,搬至蘇州閶門外皇華亭側邊開了個店兒。自起了個彆號,去那白粉牆

上寫兩行大字,道:“江西張仰亭精造堅固小木家火,不誤主顧。”

張權自到蘇州,生意順溜,頗頗得過。卻又踏肩生下兩個兒子。常言道的好:

隻愁不養,不愁不長。不覺已到七八歲上,送在鄰家一個義學中讀書。大的取名

廷秀,小的喚做文秀。這學中共有十來個孩子,止他兩個教著便會。不上幾年,

把經書讀的希爛。看看廷秀長成一十三歲,文秀長成一十二歲,都生得眉目疏秀,

人物軒昂。那時先生教他做文字,卻就知布局練格,琢句修詞。這張權雖是手藝

之人,因見二子勤苦讀書,也有個向上之念。誰想這年一秋無雨,做了個旱荒,

寸草不留。大戶人家有米的,卻又關倉遏糶。隻苦了那些小百姓,若老若幼,餓

死無數。官府看不過,開發義倉,賑濟百姓。關支的十無三四,白白裡與吏胥做

了人家。又發米於各處寺院煮粥,救濟貧民。卻又把米侵匿,一碗粥中不上幾顆

米粒。還有把糠秕木屑攪和在內,凡吃的俱各嘔吐,往往反速其死。上人隻道百

姓鹹受其惠,那知恁般弊竇,有名無實。正是:

任你官清似水,難逃吏滑如油。

且說張權因逢著荒年,隻得把兒子歇了學,也教他學做木匠。二子天性聰明,

那消幾日,就學會了。且又做得精細,比積年老匠更勝幾分,喜得張權滿麵添花。

隻是木匠便會了,做下家火擺在店中,絕無人買。不勾幾日,將平日積下些小本

錢,看看摸儘,連衣服都解當來吃在肚裡。張權心下著忙,與渾家陳氏商議,要

尋個所在趁工幾時,度過荒年,再作區處。出去走了幾日,無個安身之地。隻得

依先在門首磨打家火,眼巴巴望個主顧來買。一日,正當午後,隻見一人年紀五

十以上,穿著一身綢絹衣服,旁邊小廝跟隨,在街上踱將過去。忽抬頭看見張權

門首擺列許多家火,做得精致,就停住腳觀看。張權瞧見,便放下手中生活,上

前招架道:“員外要甚家火?裡麵請看。”那人走上階頭,問道:“這些家火都

是你自己做的麼?”張權道:“儘是小子親手所造。木料又乾又厚,工夫精細,

比彆家不同。若是作成小子,情願奉讓加一。”那人道:“我買到不要買,問你

可肯到人家做些家火麼?”張權道:“這也使得。不知尊府住在何處?要做甚家

火?”那人道:“我家住在專諸巷內天庫前,有名開玉器鋪的王家,要做一副嫁

妝。木料儘多,隻要做得堅固、精巧。完了嫁妝,還要做些桌椅書櫥等類。你若

肯做時,再揀兩個好副手同來。”張權正要尋恁般所在,這便叫作天賜其便。乃

答道:“多承員外下顧,不知還在幾時起工?”那人道:“你若有工夫,就是明

日做起。”張權道:“既如此,明日小子早到宅上伺候便了。”說罷,那人作彆

而去。

你道那人是何等樣人物?元來姓王,名憲,積祖豪富,家中有幾十萬家私。

傳到他手裡,卻又開了一個玉器鋪兒,愈加饒裕。人見他有錢,都稱做王員外。

那王員外雖然是個富家,到也做人謙虛忠厚,樂善好施。隻是一件,年過五旬,

卻沒有子嗣。渾家徐氏,單生兩個女兒。長的喚做瑞姐,二年前已招贅了個女婿

趙昂在家。次女玉姐,年方一十四歲,未有姻事,生得人物聰明,姿容端正,王

員外夫妻鐘愛猶勝過長女。那趙昂元是個舊家子弟,王員外與其父是通家好友,

因他父母雙亡,王員外念是故人之子,就贅入為婿。又與他納粟入監,指望讀書

成器。誰知趙昂一納了監生,就擴而充之起來,把書本撇開,穿著一套闊服,終

日在街坊搖擺。為人且又奸狡險惡,見王員外沒有兒子,以為自己是個贅婿,這

家私恰像木榜上刊定是他承受,家業再沒統核的了。遇著個老婆卻又是一個不賢

慧的班頭,一心隻向著老公。見父母喜歡妹子,恐怕也贅個女婿,分了家私,好

生妒忌。有《贅婿詩》道的好:人家贅婿一何癡!異種如何接木枝?兩口未曾沾

孝順,一心隻想霸家私。愁深隻為防甥舅,念狠兼之妒小姨。半子虛名空受氣,

不如安命沒孩兒。

話分兩頭。且說張權正愁沒飯吃,今日攬了這樁大生意,心中好生歡喜。到

次日起來,備了些柴米在家,分付渾家照看門戶,同了兩個兒子,帶了斧鑿鋸子,

進了閶門,來到天庫前。見個大玉器鋪子,張權約莫是王家了。立住腳正要問人

時,隻見王員外從裡邊走將出來,張權即忙上前相見。王員外問道:“有幾個副

手在此?”張權道:“止有兩個。”便教兒子過來見了五員外。弟兄兩人將家火

遞與父親,向前深深作揖。王員外還了個半禮,見是兩個小廝,便道:“我因要

做好生活,故此尋你,怎麼教這小廝來做?”張權正要開言,廷秀上前道:“員

外,自古道:後生可畏。年紀雖小,手段不小。且試做來看,莫要就輕忽了人!”

王員外看見二子人物清秀,又且能言快語,乃問道:“這兩個小廝是你甚麼人?”

張權道:“是小子的兒子。”王員外道:“你到生得這兩個好兒子!”張權道:

“不敢,隻是沒飯吃。”王員外道:“有了恁樣兒子,愁甚沒飯吃!隨我到裡邊

來。”當下父子三人一齊跟進大廳。王員外喚家人王進開了一間房子,搬出木料,

交與張權,分付了樣式。父子三人量畫定了,動起斧鋸,手忙腳亂,直做到晚。

吃了夜飯,又要個燈火,做起夜作,半夜方睡。一連做了五日,成了幾件家火,

請王員外來看。

王員外逐件仔細一觀,連聲喝采道:“果然做得精巧!”他把家火看了一回,

又看張權兒子一回。見他弟兄兩個,隻顧做生活,頭也不抬,不覺觸動無子之念,

嘿然傷感。走入裡邊,坐在房中一個牆角裡,兩個眉頭蹙做一堆,骨嘟了嘴,口

也不開。渾家徐氏看見恁般模樣,連問幾聲也不答應。急走到外邊來,問員外適

才與誰惹氣。都說才看了新做的家火進來,並不曾與甚人惹氣。徐氏問明白了,

又走到房裡。見丈夫依舊如此悶坐,乃上前道:“員外,家中吃的儘有,穿的儘

有,雖沒有萬貫家私,也算做是個財主。況今年紀五十以外,便日日快活,到八

十歲也不上三十年了。著甚要緊,恁般煩惱?”王員外道:“媽媽,正為後頭日

子短了,因此煩惱。你想我辛勤半世,掙了這些少家私,卻又不曾生得個兒子,

傳授與他,接紹香煙。就是有兩個女兒,縱養他一百來歲,終是彆人家媳婦,與

我毫沒相乾。譬如瑞姐,自與他做親之後,一心隻對著丈夫,把你我便撇在腦後,

何嘗牽掛父母,著些痛熱!反不如張木匠是個手藝之人。看他年紀還小我十來年,

到生得兩個好兒子,一個個眉清目秀,齒白唇紅,且又聰明勤謹。父子恩恩愛愛,

不教而善。適才完下幾件家火,十分精巧,便是積年老手段,也做他不過。隻可

惜落在他家,做了木匠。若我得了這樣一個兒子,就請個先生教他讀書,怕不是

聯科及第,光耀祖宗。”徐氏見丈夫煩惱,便解慰道:“員外,這卻也不難。常

言道:著意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陰。既張木匠兒子恁般聰明俊秀,何不與

他說,承繼一個,豈不是無子而有子?”王員外聞言,心中歡喜道:“媽媽所見

極是!但不知他可肯哩?”當夜無話。

到次日飯後,王員外走到廳上。張權上前說道:“員外,小子今晚要回去看

看家裡,相求員外借些工錢,買辦柴米,安頓了敝房,明日早來。”王員外道:

“這個易處。我有句話兒問你。”張權道:“不知員外有甚分付?”王員外道:

“兩位令郎今年幾歲?叫甚名字?”張權道:“大的名廷秀,年十四歲了;小的

名文秀,年十二歲了。”王員外道:“可識字麼?”張權道:“也曾讀過幾年書,

隻為讀書不起,就住了,字到也識的。”王員外說道:“我欲要承繼大令郎為子,

做個親戚往來,你可肯麼?”張權道:“員外休得取笑!小子乃手藝之人,怎敢

仰攀宅上!就是小兒也沒有恁樣福分。”王員外道:“何出此言!貧富那個是骨

裡帶來的?你若肯時,就擇個吉日過門,我便請個先生教他,這些小家私好歹都

是他的。”張權見王員外認真要過繼他兒子,滿麵堆起笑來,道:“既承員外提

拔小兒,小子怎敢固辭!今晚且同回去,與敝房說知,待員外擇日過門罷!”王

員外道:“說得是。”進來回覆了徐氏,取出一兩銀子工錢,付與張權。到晚上

領著二子,作彆回家。陳氏接著,張權把王員外過繼兒子一事,與渾家說知。夫

妻歡天喜地,就是廷秀見說要請先生教他讀書,也甚欲得。

話休絮煩。王員外揀了吉日,做下一身新衣,送來穿著。張權將廷秀打扮起

來,真個人是衣妝,佛是金妝,廷秀穿了一身華麗衣服,比前愈加豐采,全不像

貧家之子。當下廷秀拜彆母親,作辭兄弟。陳氏又將言訓誨,教他孝順親熱,謙

恭下氣。廷秀唯唯。雖然不是長彆,母子未免流淚。張權親自送到王家,隻見廳

上大排筵席,親朋滿座。見說到了,儘來迎接。到廳與眾親戚作揖過了,先引去

拜過家廟,然請王員外夫婦到廳上坐下,廷秀上前四跪八拜,又與趙昂夫婦對拜,

又到裡邊與玉姐姐相見。其餘內外男女親戚,一一拜見已畢,入席飲酒。就改名

王廷秀,與玉姐兩下同年,因小兩個月,排行三官。廷秀在席上謙恭揖讓,禮數

甚周,親友無不稱讚,內中止有趙昂夫婦心中不悅。當日大吹大擂,鼓樂喧天,

直到更餘而散。次日,張權同著次子來謝過了王員外,依先到大廳上去做生活。

王員外數日內便聘了個先生到家,又對張權說:“二令郎這樣青年美質,豈可將

他埋沒,何不教他同廷秀一齊讀書,就在這裡吃些現成茶飯?”張權道:“隻是

又來相擾,小子心上不安。”王員外道:“如今已是一家,何出此言!”自此文

秀也在王家讀書。張權另叫副手相幫,不題。且說文秀弟兄棄書原不多時,都還

記得。那先生見二子聰明,儘心指教。一年之內,三場俱通。此時王員外家火已

是做完,張權趁了若乾工銀。王員外分外又資助些銀兩,依舊在家開店過日。雖

然將上不足,也還比下有餘。

且說王員外次女玉姐,年已一十五歲,未有親事。做媒的絡繹不絕,王員外

因是愛女,要揀個有才貌的女婿,不知說過多少人家,再沒有中意的。看見廷秀

勤謹讀書,到有心就要把他為婿。還恐不能成就,私下詢問先生。先生極口稱讚

二子文章,必然是個大器。王員外見先生讚揚太過,隻道是麵諛之詞,反放心不

下。即討幾篇文字,送與相識老學觀看,所言與先生相合。心下喜歡,來對渾家

商議。徐氏也愛廷秀人材出眾,又肯讀書,一力攛掇。王員外的主意已定,央族

弟王三叔往張家為媒。王三叔得了言語,一徑來到張家,把王員外要贅廷秀為婿

的話,說與張權。張權推托門戶不當,不肯應承。王三叔道:“此是家兄因愛令

郎才貌,異日定有些好處,故此情願。又非你去求他,何必推辭。”張權方才依

允。王三叔回覆了王員外,便去擇選吉日行聘。不題。

單表趙昂夫婦初時見王員外承繼張廷秀為子,又請先生教他讀書,心中已是

不樂,隻不好來阻當。今日見說要將玉姐贅他為婿,愈加妒忌。夫妻兩個商議了

說話,要來攔阻這事。當下趙昂先走入來見王員外道:“有句話兒,本不該小婿

多口。隻是既在此間,事同一體,不得不說。又恐說時,反要招怪,不敢啟齒。”

王員外道:“我有甚差誤處,得你點撥,乃是正理,怎麼怪你?”趙昂道:“便

是小姨的親事。向日有多少名門巨族求親,嶽父都不應承,如何卻要配與三官?

我想他是個小戶出身,嶽父承繼在家,不過是個養子,原不算十分正經,無人議

論。今若贅做女婿,豈不被人笑話?”王員外笑道:“賢婿,這事不勞你過憂,

我自有主見在此。常言道:會嫁嫁對頭,不會嫁嫁門樓。我為這親事,不知揀過

多少子弟,並沒有一個入的眼。他雖是小家出身,生得相貌堂堂,人材出眾,況

且又肯讀書,做的文字人人都稱讚,說他定有科甲之分。放著恁般目知眼見的到

不嫁,難道到在那些酒包飯袋裡去搜覓?若揀個好的,也還有指望。倘一時沒眼

色,配著個不僧不俗,如醉如癡的蠢材,豈不反誤了終身?如今縱有人笑話,不

過一時。倘後來有些好處,方見我有先見之明。”趙昂聽說,嗬嗬的笑道:“若

論他相貌,也還有幾分可聽。若說他會做文字,人人稱讚,這便差了。且不要論

彆處,隻這蘇州城裡有無數高才絕學,朝吟暮讀,受儘了燈窗之苦,尚不能勾飛

黃騰達。他才開荒田,讀得年把書,就要想中舉人、進士?嶽父,你且想,每科

普天下隻中得三百個進士,就如篩眼裡隔出來一般,如何把來看得恁般容易?這

些稱讚文字的,皆欺你不曉的其中道理。見你這般認真,難好敗興,把湊趣的話

兒哄你,如何便信以為實?”王員外正要開言,旁邊轉過瑞姐道:“爹爹,憑著

我們這樣人家,妹子恁般容貌,怕沒有門當戶對人家來對親,卻與這木匠的兒子

為妻?豈不玷辱門風,被人恥笑!據我看起來,這斧頭、鋸子,便是他的本等,

曉得文字怎麼樣做的!我妹子做了匠人的妻子,有甚好處?後來怎麼與他相往?”

王員外見說,心中大怒,道:“他既做了我的子婿,傳授這些家私,縱然讀書不

成,就坐吃到老,也還有餘。那見得原做木匠,與你難好相往!我看起來,他目

下雖窮,後來隻怕你還跟他腳跟不著哩!那個要你管這樣閒帳,可不扯淡麼!”

一頭說,徑望裡邊而走。羞得趙昂夫妻滿麵通紅,連聲道:“乾我甚事?隻為他

體麵上不好看,故此好言相勸,何消如此發怒!隻怕後來懊悔,想我們的今日說

話,便遲了!”王員外也不理他,直至房中,怒氣不息。徐氏看見,便問道:

“甚事氣的恁般模樣?”王員外把適來之事備細說知,徐氏也好生不悅。

王員外因趙昂奚落廷秀,心中不忿,務要與他爭氣。到把行聘的事擱起,收

拾五百兩銀子,將拜匣盛了,教個心腹的家人拿著,自己悄悄送與張權,教他置

買一所房子,棄了木匠行業,另開彆店,然後擇日行聘。張權夫妻見王員外恁般

慷慨,千恩萬謝,感激不儘。自古道:無巧不成話。張權正要尋覓大房,不想左

間壁一個大布店,情願連房帶店出脫與人,卻不是一事兩便?張權貪他現成,忍

貴頂了這店,開張起來。又討一房家人,與一個養娘。家中置辦的十分次第。然

後王員外選日行聘,大開筵席,廣請親朋。雖是廷秀行聘,卻又不放回家。止有

趙昂自覺沒趣,躲了出去。瑞姐也坐在房裡,不肯出來。因是贅婿,到是王員外

送聘,張權回禮。諸色豐盛,鄰裡無不喝采。自此之後,張權店中日盛一日,挨

擠不開,又雇了個夥計相幫。大凡人最是勢利,見張權恁般熱鬨,把張木匠三字

撇過一邊,儘稱為張仰亭。正是:

運退黃金無色,時來鐵也增光。

話分兩頭。且說趙昂自那日被王員外搶白了,把怒氣都遷到張家父子身上。

又見張權買房開店,料道是丈人暗地與他的銀子,越加忿怒,成了個不解之仇。

思量要謀害他父子性命,獨並王員外家私,隻是有不便之處,乃與老婆商議。那

婆娘道:“不難!我有個妙策在此,教他有口難分,死在獄底!”趙昂滿心歡喜,

請問其策。那婆娘道:“誰不曉得張權是個窮木匠。今驟然買了房子,開張大店,

隻有你我便知道是老不死將銀子買的,那些鄰裡如何知得,心下定然疑惑。如今

老厭物要親解白糧到京,趁他起身去後,拚幾十兩銀子買囑捕人,教強盜扳他同

夥打劫,窩頓贓物在家。就拘鄰裡審時,料必實說,當初其實窮的,不知如何驟

富。合了強盜的言語。這個死罪如何逃得過去!房產家私,必然入官變賣。那時

老厭物已不在家,他又是異鄉之人,又無親戚,誰人去照管?這條性命,決無活

理!等張木匠死了,慢慢用軟計在老厭物麵前冷丟,張廷秀出門。再尋個計

策,做成圈套,裝在玉姐名下,隻說與人有奸。老厭物是直性的人,聽得了恁樣

話,自然逼他上路。去了這個禍根,還有甚人來分得我家的東西?”趙昂見說,

連連稱妙。隻等王員外起身解糧,便來動手。

且說王員外因田產廣多,點了個白糧解戶。欲要包與人去,恐不了事,隻得

親往。隨便帶些玉器,到京發賣,一舉兩得。遂將家中事體料理停當,即日起身。

分付廷秀用心讀書,又教渾家好生看待。大凡人結交富家,就有話多的禮數。像

王員外這般遠行,少不得親戚都要餞送,有好幾日酒席。那張權一來是大恩人,

二來又是新親家,一發理之當然,自不必說。到臨行這日,張權父子三人直送至

船上而彆。

卻說趙昂眼巴巴等丈人去後,要尋捕人陷害張權,卻又沒有個熟腳商議。問

兀誰好?忽地思量起來:“幼時有個同窗楊洪,聞得現今充當捕人,何不去投他?

但不知住在那裡。”暗想道:“且走到府前去訪問,料必有人曉得。”即與老婆

要了五十兩銀子,打做一包,又取了些散碎銀兩,忙忙走到府門口。隻見做公的

東一堆,西一簇,好生熱鬨。趙昂有事在身,無心觀看,見一個老年公差,舉一

舉手道:“上下可曉的巡捕楊洪住在何處?”那公差答道:“可是楊黑心麼?他

住在烏鵲橋巷內,剛方走進總捕廳裡去了。”趙昂謝聲:“承教了。”飛向總捕

廳衙前來看,隻見楊洪從裡邊走出。趙昂上前拱手道:“有一件事,特來相求。

屈兄一步。”楊洪道:“有甚見諭,就此說也不妨。”趙昂道:“這裡不是說話

之處。”兩下廝挽著出了府門,到一個酒店中,揀副僻靜座頭坐下。敘了些疏闊

寒溫,酒保將酒果嗄飯擺來,兩人吃了一回。趙昂開言低低道:“此來相煩,不

為彆事。因有個仇家,欲要在兄身上,分付個強盜扳他,了其性命,出這口惡氣!”

便摸出銀子來,放在桌上,把包攤開道:“白銀五十兩,先送與兄,事就之日,

再送五十兩,湊成十數。千萬不要推托!”自古道:公人見錢,猶如蒼蠅見血。

那楊洪見了雪白的一大包銀子,怎不動火?連叫:“且收過了說話,恐被人看見,

不當穩便。”趙昂依舊包好,放在半邊。楊洪道:“且說那仇家是何等樣人?姓

甚?名誰?有甚家事?拿了時,可有親丁出來打官司告狀的麼?”趙昂道:“他

名叫張權,江西小木匠出身,住在閶門皇華亭側。舊時原是個窮漢,近日得了一

注不明不白的錢財,買起一所大房,開張布店。止有兩個兒子,都還是黃毛小廝。

此外更無彆人,不消慮的。”楊洪道:“這樣不打緊。前日剛拿五個強盜,是打

劫龐縣丞的。因總捕侯爺公出,尚未到官。待我分付了,叫他當堂招出,包你穩

穩問他個死罪。那時就獄中結果他性命,如翻掌之易了。”趙昂深深作揖道:

“全仗老兄著力!正數之外,另自有報。”楊洪道:“我與尊相從小相知,怎說

恁樣客話!”把銀子袖過。兩下又吃了一大回酒,起身會鈔。臨出店門,趙昂又

千叮萬囑。楊洪道:“不須多話,包你妥當!”拱拱手,原向府內去了。趙昂回

到家裡,把上項事說與老婆知道,兩人暗自歡喜。

且說楊洪得了銀子,也不通夥計得知。到衙門前完了些公事,回到家中,將

銀交與老婆藏好,便去買些魚肉安排起來,又打一大壺酒,燙得滾熱,又煮一大

鍋飯。收拾停當,把中門閉上,走到後邊,將匙鑰開了阱房。那五個強盜見他進

門,隻道又來拷打,都慌張了,口中隻是哀告。楊洪笑道:“我豈是要打你!隻

為我們這些夥計,見我不動手,隻道有甚私弊,故此不得不依他們轉動。兩日見

你眾人吃這些痛苦,心中好生不忍。今日趁夥計都不在此,特買些酒肉與你們將

息一日,好去見官。”那些強盜見說不去打他,反有酒肉來吃,喜出望外,一個

個千恩萬謝。須臾搬進,擺做一台,卻是每人一碗肉,一碗魚,一大碗酒,兩大

碗飯。楊洪先將一名開了鐵鏈,放他飲啖。那強盜連日沒有酒肉到口,又受了許

多痛苦,一見了,猶如餓虎見羊,不勾大嚼,頃刻吃個乾淨。吃完了,依舊鎖好,

又放一個起來。那未吃的口中好不流涎,不一時輪流都吃遍了。楊洪收過家火,

又走進來問道:“你們曾偷過閶門外開布店張木匠張權的東西麼?”都道:“沒

有。”楊洪道:“既沒有,為何曉得你們事露,連日叫人來叮囑,要快些了你們

性命?你們各自去想一想,或者有些什麼冤仇?”眾強盜真個各去胡思亂想。內

中一個道:“是了!是了!三月前我曾在閶門外一個布店買布,為爭等子頭上起,

被我痛罵了一場。想是他懷恨在心,故此要來傷我們性命!”楊洪便趁勢說道:

“這等,不消說起是了。但不過是件小事,怎麼就要害許多人的性命?那人心腸

卻也太狠!”眾強盜見說,一個個咬牙切齒。楊洪道:“你們要報仇,有甚難處?

明日解審時,當堂抬他是個同夥,一向打劫的贓物,都窩在他家。況他又是驟發,

咬實了,必然難脫,卻教他陪你吃苦!況他家中有錢,也落得他使用。”又說道:

“切不要就招。待拷問到後邊,眾口一詞招出,方像真的。”眾人俱各歡喜,道:

“還是楊阿叔有見識。”楊洪又說了他出身細底,又吩咐莫與夥計們得知,“他

們通得了錢,都是一路。”眾強盜牢記在心。楊洪見事已諧,心中歡喜,依舊將

門鎖好。又來到府前打聽,侯同知晚上回府,便會同了眾捕快,次日解官。有詩

為證:隻因強盜設捕人,誰知捕人賽強盜!買放真盜扳平民,官法縱免幽亦報。

次早,眾府快都至楊洪家裡,寫了一張解呈,拿了贓物,帶著這班強盜,來

到總捕廳前伺候。不多時,侯爺升堂。楊洪同眾捕快將強盜解進,跪在廳前,把

解呈遞上,稟道:“前日在平望地方,擒獲強盜一起五名,正是打劫龐縣丞的真

贓真盜,解在台下。”侯爺將解呈看了,五個強盜,都有姓名:計文、吉適、袁

良、段文、陶三虎。點過了名,又將贓物逐一點明,不多什麼東西。便問捕快道:

“聞得龐縣丞十分貪汙,囊櫜甚多,俱被劫去,如何隻有這幾件粗重東西?其餘

的都在那裡?”眾捕快稟道:“小的們所獲,隻有這幾件,此外並沒有了。或者

他們還窩在那處,老爺審問便知。”侯爺喚上強盜問道:“你一班共有幾個?做

過幾年?打劫多少人家?贓物都窩頓在何處?從實細說,饒你刑罰!”那強盜一

一招稱,隻有五個,並無彆人。劫過東西,俱已花費,止存這些,餘外更沒有窩

頓所在。侯爺大怒,討過夾棍,一齊夾起。才套得上,都喊道:“還有幾名,都

已逃散。隻有一個江西木匠張權,住在閶門外邊,向來打劫銀兩都窩在他家,如

今見開布店。”侯爺見異口同聲,認以為實,連忙起簽,差原捕楊洪等,押著兩

名強盜作眼,同去擒拿張權,起贓連解。那三名鎖在庭柱上,等解到同審。侯爺

再理彆事。

且說楊洪同眾人押著強盜,一徑望閶門而去。趙昂也在府前打聽,看見楊洪,

已知事妥,自己躲過一邊,卻教手下人,遠遠跟去,看其動靜。楊洪到了張權門

首,立住腳道:“這裡是了!”隻見張權在店中做生意,擠著許多主顧,打發不

開。楊洪分開眾人,托地跳進店裡,將鏈子望張權頸上便套。張權叫聲:“嗬呀!

卻是為何?”楊洪伸開手,兩個大巴掌,罵道:“你這強盜!還要問甚?你打劫

許多東西,在家好快活,卻帶累我們,不時比捕!”張權連聲叫苦道:“這是那

裡說起?”正要分辨時,眾捕人押著強盜,望裡邊去了。楊洪恐怕人揀好東西藏

過,忙將張權鎖好,又取出鐵扭上了,也牽入裡麵起贓。那時驚得一家無處躲避。

門前買布的,與夥計討了銀錢,自往彆處去買。看的人擁做一屋。眾捕快將一應

細軟,都搜括出來,隻揀銀兩衣飾,各自溜過,其餘打起幾個大包,連店中布匹,

儘情收拾。張權夫妻抱頭大哭,道:“不知這場橫禍那裡飛來!”兩下分舍不得。

捕人上前拆開,牽著便走。那些鄰裡不曉得的,認以為真,便道:“我說他一向

家事不濟,如何忽地買起房屋,開這樣大鋪子?又與兒子定親。隻道他掘了藏,

原來卻做了這行生意,故此有錢。”有幾個相識曉得些的,與他分剖說:“是個

好人!這些東西是親家王員外扶持的。不知為甚被人扳害?”眾人那裡肯信。一

路上說好說歹,不止一個,都跟來看。

且說楊洪一班,押張權到了府中。侯爺在堂立等回話,解將進去跪下,把東

西放在一堂。楊洪稟道:“張權拿到了。”侯爺教放下柱上三個強盜同審,又將

東西逐一驗過。張權上前泣訴道:“爺爺,小人是個良民,從來與這班人不曾識

麵,何嘗與他同盜。其實是霹空陷害,望爺爺超拔!”侯爺喝道:“既不曾同盜,

這些贓物那裡來的?”張權道:“這東西是小人自己掙的,並非贓物。”乃對眾

強盜道:“我從不曾認得你們,有甚冤仇,今日害我?”眾強盜道:“我們本不

欲招你出來,隻因熬刑不過,一時招出。你也承認罷,省得受那痛苦!”張權高

聲叫屈道:“你這些千刀萬剮的強盜,得了那個錢財,卻來害我!”眾強盜道:

“張權!仁心天理,打劫龐縣丞,是你起的禍根。其地雖不曾同去,拿來的東西

俱放在你家營運,如何賴得?”張權又稟道:“爺爺!小人住在此地,將有二十

年了,並不曾與人角口一番,怎敢為此等犯法之事!若有此情,必能搬向隱僻所

在去了,豈敢在鬨市上開店?爺爺不信,可拘四鄰地方來問,便知小人平素。”

侯爺見他苦苦折辨不招,對眾強盜道:“你這班人,想必把真強盜隱匿,陷害平

人。”教都夾起來。眾皂隸一齊向前動手,夾得五個強盜殺豬般叫喊,隻是一口

咬定張權是個同夥,不肯改口。又道:“爺爺!他是小木匠,那個不曉得是個窮

漢。如何驟然置買房屋,開起恁樣大布店來?隻這個就明白了。”侯爺道:“是!

你是個窮木匠,為何忽地驟富?這個須沒得辨!”喝教也夾起來。張權上前再三

分辨,是親家王員外扶持的銀子。侯爺那裡肯聽。可憐張權何嘗經此痛苦,今日

上了夾棍,又加一百杠子,死而複蘇,熬煉不過,隻得枉招。侯爺見已招承,即

放了夾棍,各打四十毛板,將招繇做實,依律都擬斬罪,贓物貯庫。張權房屋家

私,儘行變賣入官。畫供已畢,上了腳鐐手扭,發下司獄司監禁,連夜備文申報

上司。正是:

閉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

話分兩頭。且說陳氏見丈夫拿去,哭死在地,虧養娘救醒。便教家人夥計隨

去,看個下落,順便報與二子。廷秀兄弟正在書院讀書,見報父親被強盜扳了,

嚇得魂飛魄散,撇下書本,帶跌而奔。先生也隨將來看。裡邊徐氏曉得,連忙教

幾個家人探聽。廷秀弟兄,隨了家人,趕到府中,父親已是解進衙門。立在外邊

打探,聽得辨了半日,也上夾棍,著了急,便要望裡邊去稟。被先生一把扯住,

道:“你若進去,也被粘住身子,那個出頭去辨冤?”二子見先生之言有理,便

住了腳。聽父親夾得聲音淒慘,都叫起屈來,被把門人驅逐出外邊。少頃,見兩

個人扶著父親出來,兩眼閉著,半死半活。又曉得問實斬罪,上前抱住放聲大哭,

一個字也說不出。張權耳內聞得兒子聲音,方才掙眼一看,淚如珠湧。欲待吩咐

幾聲,被楊洪走上前,一手推開廷秀,扶挾而行,腳不點地,直至司獄司,交與

禁子,開了監門,扶將進去。廷秀弟兄欲要也跟入去,禁子那裡肯容,連忙將監

門閉上。可憐二子哭倒在地。那先生同夥計家人,隨後也到,將廷秀扶起道:

“事已至此,哭亦無益。且回家去,再作區處。”二子無奈,隻得收淚,對禁子

道:“列位大叔在上,可憐老父是含冤負屈之人,凡事全仗照管,自當重報!”

禁子道:“小官人,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做公的買賣,千錢賒不如八

百現。我們也不管你冤屈不冤屈,也不想甚重報。有,便如今就送與我們,凡事

自然看顧十分。若沒有,也便罷了,決無人來催討。那遠話兒且請收著,等你不

及!”廷秀道:“今日不曾準備在此,明早來相懇。”禁子道:“既恁樣,放心

請回,我們自理會得。”廷秀弟兄同眾人轉來,也不到丈人家裡,一徑出閶門,

去看母親。走至門首,隻見侯同知已差人將房子鎖閉,兩條封皮,交叉封著。陳

氏同養娘都在門首啼哭,一見兒子到來,相抱而哭。真個是痛上加痛,悲中轉悲,

旁邊看的人,無不垂淚稱冤。那夥計並家人,見恁般光景,也不相顧,各自去尋

活路。母子計議,無處投奔,隻得同到丈人家裡暫住,再作區處。到了王員外門

口,廷秀先進去報知。徐氏與女兒出來迎接。相見已罷,請入房裡。那時趙昂已

往楊洪家去探聽,瑞姐曉得,也來相見。廷秀母子將前後事情哭訴一番,徐氏也

覺慘傷,玉姐暗自流淚。隻有瑞姐心中歡喜,假意勸慰。當晚徐氏準備酒肴款待,

陳氏水米不沾,一味悲泣,徐氏解勸不止。

到次日,廷秀與母親商議,要牢中去看父親,說:“昨日已許了禁子東西,

如今一無所有,如何是好?”正沒做理會,徐氏走來知得,便去取出十兩銀子,

遞與廷秀道:“你且先將去用,若少時,再對我說。等你父親回家,就易處了。”

陳氏謝道:“屢承親家厚恩,無門可報!今日又來累及親家損鈔,今生不能相報,

死當銜結以報大恩!”徐氏道:“說那裡話!親翁在患難之際,員外又不在家,

不能分憂。些小東西,何足為謝!”當下弟兄二人,將銀留了八兩,把二兩帶好,

央先生同到司獄司前,送與禁子。禁子嫌少,又增了一兩,方才放二人進去,先

生自在外邊等候。禁子引二子來到後監,見父親倒在一個壁角邊亂草之上,兩腿

皮開肉綻,腳鐐手扭,緊緊鎖牢,淹淹止存一息。二子一見,猶如亂箭攢心,放

聲號哭,奔向前來,叫聲:“爹爹!孩兒在此!”把他扶將起來。那張權睜開眼

見了兒子,嗚嗚的哭道:“兒!莫不是與你夢中相會麼?”廷秀說:“爹爹!那

裡說起,降著這場橫禍?到此地位,如何是好?”張權撫著二子道:“我的兒,

做爹的為了一世善人,不想受此惡報,死於獄底。我死也罷了,隻是受了王員外

厚恩,未曾報得,不能瞑目!你們後來,倘有成人之日,勿要忘了此人。”廷秀

道:“爹爹,且寬心將養身子,待孩兒拚命往上司衙門訴冤,務必救爹爹出去。”

張權搖著手道:“不可!不可!如今乃是強盜當堂扳實,並不知何人誣陷,去告

誰好?況侯同知見任在此,就準下來,他們官官相護,必不肯翻招,反受一場苦

楚!況你年紀幼小,有甚力量乾此大事?我受刑已重,料必不久。也彆沒甚話吩

咐,隻有你母親,早晚好好伏侍,即如與我一般。用心去讀書,倘有好日,與爹

爭口氣罷!”說罷,父子又哭。冤情說到傷心處,鐵石人聞也斷腸。

旁邊有一人名喚種義,昔年因路見不平,打死人命,問絞在監。見他父子如

此哭泣,心中甚不過意,便道:“你們父子且勿悲啼。我種義平生熱腸仗義,故

此遭了人命。昨日見你進來,隻道真是強盜,不在心上。誰想有此冤枉,我種義

豈忍坐視!二位小官人放心回去讀書。今後令尊早晚酒食,我自支持,不必送來。

棒瘡目下雖凶,料必不至傷身。其餘監中一應使用,有我在此,量他決不敢來要

你銀子。等待新按院按臨,那時去伸冤,必然有個生路!”廷秀弟兄聽說,連忙

叩拜道:“多蒙義士厚意。老父倘有出頭之日,決不忘報!”種義扶起道:“不

要拜謝!且扶令尊到我房中去歇息。”二子便去挽張權起來。張權腿上疼痛,二

子年幼力弱,那裡掙紥得起。種義忍不住,自己揎拳裸袖,向前扶起,慢慢的逐

步捱到前邊種義房中。就教他睡在自己床鋪上,取出棒瘡膏,與張權貼好。廷秀

見有倚靠,略略心寬,取出一兩銀子,送與種義,為盤纏之費。種義初時不肯受,

廷秀弟兄再三哀懇,方才受了。父子留戀不忍分離,怎奈天色漸晚,禁子催促,

隻得含淚而彆。出了監門,尋著先生,取路回家。廷秀弟兄一路商議:“母親住

在王家,終不穩便。不若就司獄司左近賃間房子居住,早晚照管父親,卻又便當。”

計議已定,到家與母親說知。次日將餘下的銀兩,賃下兩間房屋,置辦幾件日用

家火。廷秀告知徐氏,說:“母親自要去住。”徐氏與玉姐苦留不住,隻得差人

相送,又贈些銀米禮物。陳氏同二子,領著養娘,進了新房,自到牢中看覷丈夫,

相見之間,哀苦自不必說。弟兄二人住過三四日,依原來到王家讀書。終是掛念

父親,不時出入,把學業都荒疏了。

不題廷秀。且說趙昂自從陷害張權之後,又與妻子計較,要撚廷秀出門。那

婆娘道:“要他出門,也甚容易,止要多費幾兩銀子。”趙昂道:“有甚妙計,

你且說來。便費幾兩銀子,也是甘心的。”那婆娘道:“要他出去,除非將家中

大小男女都把銀子買囑停當,等父親回時,七張八嘴,都說廷秀偷東西在外鬥賭。

他見眾人說話相同,自然半信半疑。那時我與你再把冷話去激發,必定趕他出門。

待廷秀去後,且再算計玉姐。”趙昂依著老婆,把銀子買囑家中婢仆。這些小人

那知禮義,見了銀子,誰不依允。

不則一日,王憲京中解糧回家,合家大小都來相見。惟有廷秀因母親有病,

歸家探看,不在眼前。那時文秀已是久住在家,伏侍母親,不在話下。王員外便

問:“三官如何不見?”眾人俱推不知。徐氏方接過口來,把張權被人陷害前後

事情,細說一遍。又道:“想他看候父親去了。”王員外聞言,心中驚訝。少頃,

廷秀歸來相見。王員外又細詢他父親之事。廷秀哭訴一番,哀求搭救。王員外道:

“你自去讀書,待我心定了,與你計較這事。”廷秀拜謝,自歸書房。到次日早

上,記掛母親,也不與先生說知,又回去候問。不想王員外一起身,便來拜望先

生,又不見了廷秀。問先生時,說清早出外去了。王員外心中便有幾分不喜。與

先生敘了些間闊之情,查點廷秀功課,卻又甚少。先生怕主人見怪,便道:“令

郎自從令親家被陷之後,不時往來看覷,學業也荒疏了。”王員外見說廢了功課,

愈加不樂。彆了先生,走到外邊,見書童進來,便問道:“可曉得三官那裡去了?”

那書童已得過趙昂銀子,一見家主問時,便答道:“三官這一向不時在外嫖賭,

整幾夜不回!”王員外似信不信,喝退書童,心中疑惑。又去訪問家中童仆,都

是一般言語。古語道得好: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王員外平日極是愛惜廷秀,被

眾人讒言一說,即信以為真,暗暗懊悔道:“當初指望他讀書成人,做了這事。

不想張權問罪在牢,其中真假未知。他又不學長俊,嫖賭兼全,後來豈不誤了女

兒終身?昔年趙昂和瑞姐曾來勸諫,隻為一時之感,反將他來嗔責。如今卻應了

他們口嘴,如何是好?”委曲不下,在廳中團團走轉。那時這些奴仆,都將家主

訪問之事,報與趙昂。趙昂大喜,已知計中八九,到外邊來打探,恰好遇著丈人。

不等王員外開口,便道:“小婿今日又有一句話要說,隻恐嶽父又要見怪,不好

說得。”王員外道:“往事休題!你說如今有甚事情?”趙昂道:“從嶽父去後,

張木匠做了強盜,問成死罪在牢。小婿初時,還隻道是被人誣陷。據他鄰裡說來,

卻真有這事。況且三官趁嶽父不在家中,日遂以看父為由,留戀嫖賭。親鄰曉得

的,無不議論嶽父扳個強盜親家,招個敗子女婿。連小婿也無顏見人。當初若聽

了小婿之言,決沒有今日之事!”起初王員外已有八九分不悅,又被趙昂這班言

語一說,湊成一十二分,氣得啞口無言。沉吟半晌,方才道:“起初是我一時見

不到,錯怪了你,成就這事。如今懊悔無及!”趙昂便道:“依小婿之見,尚有

挽回。”王員外忙問道:“你且說怎的可以挽回?”趙昂道:“若是畢姻過了,

這便無可奈何。如今幸喜未曾成親,嶽父何不等廷秀回家,責罵一場,驅逐出門,

一麵就央媒妁尋個門當戶對人家,將玉姐嫁去。他年紀又小,又無親族,何人與

他理論這事?設或告到官司,見已婚配,必無斷與之理。況且是強盜之子,官府

自然又當彆論。是恁樣,還不被人笑話。若不聽小婿之言,後來使玉姐身無所依,

出乖露醜,玷辱門風,那時懊悔,卻不遲了?”王員外若是個有主意的,還該往

彆處訪問個的確,也不做了有始無終薄幸之人。隻因他是個直性漢子,不曾轉這

念頭,遂聽信了趙昂言語,點頭道是。曉得渾家平昔喜歡廷秀,恐怕攔阻,也不

到後邊與他說知,同趙昂坐在廳中,專等廷秀回來不題。

且說廷秀至家,見到母親,也恐丈人尋問,急急就回來。到廳前,見丈人與

趙昂坐著說話,便上前作揖。王憲也不回禮,變著臉問道:“你不在學中讀書,

卻到何處去遊蕩?”廷秀看見辭色不善,心中驚駭,答道:“因母親有病,回去

探看。”王員外道:“這也罷了。且問你自我去後,做有多少功課?可將來看。”

廷秀道:“隻為爹爹被陷,終日奔走,不曾十分讀書,功課甚少。”王員外怒道:

“當初指望你讀書有些好日,故此不計貧富,繼你為子,又聘你為婿。那知你家

是個不良之人,做下這般勾當,玷辱我家。你這畜生又不學好,乘我出外,終日

遊蕩嫖賭,被人恥笑!我的女兒從小嬌養起來,若嫁你恁樣無籍,有甚出頭日子?

這裡不是你安身之處,快快出門,饒你一頓孤拐。若再遲延,我就要打了!”那

些童仆,看見家主盤問這事,恐怕叫來對證,都四散走開。廷秀見丈人忽地心變,

心中苦楚,哭倒在地道:“孩兒父子,蒙爹爹大恩,正圖報效。不幸被人誣陷,

懸望爹爹歸家救援。不知何人嗔怪孩兒,搬鬥是非,離間我父子。孩兒倘有不到

之處,但憑責罰,死而無怨。若要孩兒出門,這是斷然不去!”一頭說,一頭哭,

好不淒慘。趙昂恐丈人回心轉來,便襯道:“三官,隻是你不該這樣沒正經。如

今哭也遲了!”廷秀道:“我何嘗乾這等勾當,卻霹空生造!”趙昂道:“這話

一發差了。那個與你有仇,造言謗你?況嶽父又不是肯聽是非的。必定做下一遭

兩次,露人眼目。如今嶽父察曉的實,方才著惱,怎麼反歸怨彆人?”廷秀道:

“有那個看見的,須叫他來對證。”王員外罵道:“畜生!若要不知,除非莫為。

你在外胡行,那個不曉得,尚要抵賴!”便搶過一根棒子,劈頭就打道:“畜生!

還不快走!”廷秀反向前抱住痛哭道:“爹爹,就打死也決不去的!”趙昂急忙

扯開道:“三官,嶽父是這樣執性的,你且依他暫去,待氣平了,少不得又要想

你,那時卻不原是父子翁婿?如今正在氣惱上,你便哭死,料必不聽!”廷秀見

丈人聲勢凶狠,趙昂又從旁尖言冷語幫扶,心中明白是他攛掇,料道安身不住,

乃道:“既如此,待我拜謝了母親去罷!”王員外那裡肯容,連先生也不許他見。

趙昂推著廷秀背上,往外而走,道:“三官,你怎麼恁樣不識氣,又要見嶽母做

甚?”將他灊推大門而去。正是:

人情若比初相識,到底終無怨恨心。

且說徐氏在裡麵聽得堂中喧嚷哭泣,隻道王員外打小廝們,那裡想到廷秀身

上,故此不在其意。童仆們也沒一個露些聲息。到午後聞得先生也打發去了,心

中有些疑惑。問眾家人,都推不知。至晚,王員外進房,詢問其故,方曉得廷秀

被人搬了是非趕逐去了。徐氏再三與他分解,勸員外原收留回來。怎奈王員外被

讒言蠱惑,立意不肯,反道徐氏護短。那玉姐心如刀割,又不敢在爹媽麵前明言,

隻好背地裡啼哭。徐氏放心不下,幾遍私自差人去請他來見。那些童仆與趙昂通

是一路,隻推尋訪不著。

按下徐氏母子。且說廷秀離了王家,心中又苦又惱,不顧高低,亂撞回來。

隻見文秀正在門首,問道:“哥哥如何又走轉來?”廷秀氣塞咽喉,那裡答得出

半個字兒。文秀道:“哥哥因甚氣得這般模樣?”廷秀停了一回,方將上項事,

說與兄弟。文秀道:“世態炎涼,自來如此,不足為異!隻是王員外平昔待我父

子何等破格,今才到家,驀地生起事端,趙昂又在旁幫扶,必然都是他的緣故。

如今且莫與母親說知,恐曉得了,愈加煩惱。”廷秀道:“賢弟之言甚是。”次

日,來到牢中,看覷父親。那時張權虧了種義,棒瘡已好,身體如舊。廷秀也將

其事哭訴。張權聞得,嗟歎王員外有始無終。種義便道:“恁般說起來,莫不你

的事情,想是趙昂所為?”張權道:“我與他素無仇隙,恐沒這事!”廷秀道:

“隻有定親時,聞得他夫妻說我家是木匠,阻當嶽父不要贅我。嶽父不聽,反受

了一場搶白。或者這個緣故上起的。”種義道:“這樣說,自然是他了。如今且

不要管是與不是,目下新按院將到鎮江,小官人可央人寫張狀子去告。隻說趙昂

將銀買囑捕人強盜,故此扳害。待他們自去分辨,若果然是他陷害,動起刑具,

少不得內中有人招稱出來。若不是時,也沒甚大害。”張權父子連聲道是。廷秀

作彆出監,兄弟商議停當,央人寫下狀詞,要往鎮江去告狀。

常言道:機不密,禍先行。這樣事體,隻宜悄然商議。那張權是個老實頭,

不曾經曆事體的,種義又是粗直之人,說話全不照管,早被一個禁子聽見。這禁

子與楊洪乃是姑舅弟兄,聞此消息,飛風便去報知。楊洪聽得,吃了一嚇,連忙

來尋趙昂商議。走到王員外門首,不敢直入。見個小廝進去,央他傳報說:“有

府前姓楊的,要尋趙相公說話。”趙昂料是楊洪,即便出來相見。問道:“楊兄

有甚話說?”楊洪扯到一個僻靜所在,道:“張廷秀已曉得你我害他,即日要往

按院去告狀。倘若準了,到審問時,用起刑具,一時熬不得,招出真情,反坐轉

來,卻不自害自身?幸喜表弟聞得來報,故此特來商議。”趙昂聽了,驚得半晌

說不出話來。乃道:“如此卻怎麼好?”楊洪道:“一不做,二不休,尊相便多

用幾兩銀子,我便拚折些工夫,連這兩個小廝一並送了,方才斬草除根。”趙昂

道:“銀子是小事,隻沒有個妙策。”楊洪道:“不打緊,他們是個窮鬼,料道

雇船不起,少不得是趁船。我便裝起捕盜船來,教我兄弟同兩個副手,泊在閶門。

再令表弟去打聽了起身日子,暗隨他出城,招攬下船。我便先到鎮江伺候。孩子

家那知路徑,載他徑到江中,攛入水裡,可不乾淨?”趙昂大喜,教楊洪少待,

便去取出三十兩銀子,送與楊洪道:“煩兄用心,務除其根!事成之日,再當厚

謝!”楊洪收了銀子,作彆而去。

且說廷秀打聽得按院將及過江,央人寫了狀詞,要往鎮江去告。那時陳氏病

體痊愈,已知王員外趕逐回來,也隻索無奈。見說要去告狀,對廷秀道:“你從

未出路,獨自個去,我如何放心。須是弟兄同行,路上還有些商量。”廷秀道:

“若得兄弟去便好。隻是母親在家,無人伏侍。”陳氏道:“來往不過數日。況

有養娘在家陪伴,不消牽掛。”廷秀依著母親,收拾盤纏,來到監中,彆過父親,

背上行李,徑出閶門來搭船。剛走到渡僧橋,隻聽得背後有人叫道:“二位小官

人往那裡去?”廷秀道:“往鎮江去。”那人道:“到鎮江有便船在此,又快當,

又安穩!”廷秀聽說有便船,便立住腳,與文秀說道:“若是便船,到強如在航

船上挨擠。”文秀道:“我任憑哥哥主張。”廷秀對船家說道:“你船在那裡,

可就開麼?”船家道:“他們是本府理刑廳提來差往公乾的,私己搭一二人,路

上去買酒吃。若沒人也就罷了,有甚擔閣。”廷秀道:“既如此,帶了我們去。”

船家引他下了船,住在稍上。少頃,隻見一人背著行李而來,稍公接著上船。那

人便問:“這兩個孩子是何人?”稍公道:“這兩個小官人,也要往鎮江的,容

小人們帶他去,趁幾文錢,路上買酒吃,望乞方便!”那人道:“止這兩個,便

容了你,多便使不得!”稍公道:“隻此兩個,也是偶然遇著,豈敢多搭。”說

罷,連忙開船。

你道這人是何等樣人?就是楊洪兄弟楊江。稍公便是副手。當下楊江問道:

“二位小官人姓甚?住在何處?到鎮江去何乾?”廷秀說了姓名居處,又說父親

被人陷害緣由,如今要往按院告狀。楊江道:“原來是好人家兒女,可憐!可憐!

你住在稍上不便,也到艙中來坐。”廷秀道:“如此多謝了!”弟兄搬到艙中住

下。楊江一路殷勤,到買酒肉相請,又許他到衙門上看顧。弟兄二人感激不儘。

那船乃是捕盜的快船,趁著順風,連夜而走,次日傍晚就到了鎮江。船家與廷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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