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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卷 黃秀才徼靈玉馬墜(1 / 2)

淨幾明窗不染塵,圖書鎮日與相親。偶然談及風流事,多少風流誤了人。

話說唐乾符年間,揚州一秀士,姓黃,名損,字益之,年方二十一歲。生得

豐姿韻秀,一表人才;兼之學富五車,才傾八鬥,同輩之中,推為才子。原是閥

閱名門,因父母早喪,家道零落。父親手裡遺下一件寶貝,是一塊羊脂白玉雕成

個馬兒,喚做“玉馬墜”,色澤溫潤,鏤刻精工。雖然是小小東西,等閒也沒有

第二件勝得他的。黃損秀才自幼愛惜,佩帶在身,不曾頃刻之離。偶一日閒遊市

中,遇著一個老叟,生得怎生模樣?頭帶箬葉冠,身穿百衲襖,腰係黃絲絛,手

執逍遙扇。童顏鶴發,碧眼方瞳。不是蓬萊仙長,也須學道高人。那老者看著黃

生,微微而笑。黃生見其儀容古雅,竦然起敬,邀至茶坊,獻茶敘話。那老者所

談,無非是理學名言,玄門妙諦,黃生不覺歎服。正當語酣之際,黃生偶然舉袂,

老者看見了那玉馬墜兒,道:“乞借一觀。”黃生即時解下,雙手獻與老者。老

者看了又看,嘖嘖歎賞,問道:“此墜價值幾何?老漢意欲奉價相求,未審郎君

允否?”黃生答道:“此乃家下祖遺之物,老翁若心愛,便當相贈,何論價乎!”

老者道:“既蒙郎君慷慨不吝,老漢何敢固辭!老漢他日亦有所報。”遂將此墜

懸掛在黃絲絛上,揮手而彆,其去如飛。生愕然驚怪,想道:“此老定是異人,

恨不曾問其姓名也!”這段話閣過不題。

卻說荊襄節度使劉守道,平昔慕黃生才名,差官持手書一封,白金彩幣,聘

為幕賓。如何叫做幕賓?但凡幕府軍民事冗,要人商議,況一應章奏及書劄,亦

須要個代筆,必得才智兼全之士,方稱其職。厚其禮幣,奉為上賓,所以謂之幕

賓,又謂之書記。有官職者,則謂之記室參軍。黃損秀才正當窮困無聊之際,卻

聞得劉節使有此美意,遂欣然許之。先寫了回書,打發來人;約定了日期,自到

荊州謁見。差官去了,黃生收拾衣裝,彆過親友,一路搭船,行至江州。忽見巨

舟泊岸,篷窗雅潔,朱欄油幕,甚是整齊。黃生想道:“我若趁得此船,何愁江

中波浪之險乎!”適有一水手上岸沽酒,黃生尾其後而問之;“此舟從何而來?

今往何處?”水手答道:“徽人姓韓,今往蜀中做客。”黃生道:“此去蜀中,

必從荊江而過,小生正欲往彼,未審可容附舟否?”水手道:“船頗寬大,那爭

趁你一人。隻是主人家眷在上,未知他意允否若何?”黃生取出青蚨三百,奉為

酒資,求其代言。水手道:“官人但少停於此,待我稟過主人,方敢相請。”須

臾,水手沽酒回來,黃生複囑其善言方便,水手應允。不一時,見船上以手相招,

黃生即登舟相問。水手道:“主人最重斯文,說是個單身秀士,並不推拒。但前

艙貨物充滿,隻可於艄頭存坐,夜間在後火艙歇宿。主人家眷在於中艙,切須謹

慎,勿取其怪。”遂引黃生見了主人韓翁,言談之間,甚相器重。

是夜,黃生在後火艙中坐了一回,方欲解衣就寢,忽聞箏聲淒婉,其聲自中

艙而出。黃生披衣起坐,側耳聽之:乍雄乍細,若沉若浮。或如雁語長空,或如

鶴鳴曠野;或如清泉赴壑,或如亂雨灑窗。漢宮初奏《明妃曲》,唐家新譜《雨

淋鈴》。唐時第一琵琶手是康昆侖,第一箏手是郝善素。揚州妓女薛瓊瓊獨得郝

善素指法。瓊瓊與黃生最相契厚。僖宗皇帝妙選天下知音女子,入宮供奉,揚州

刺史以瓊瓊應選。黃生思之不置,遂不忍複聽彈箏。今日所聞箏聲,宛似瓊瓊所

彈,黃生暗暗稱奇。時夜深人靜,舟中俱已睡熟。黃生推篷而起,悄然從窗隙中

窺之,見艙中一幼女年未及笄,身穿杏紅輕綃,雲發半嚲,嬌豔非常。燃蘭膏,

焚鳳腦,纖手如玉,撫箏而彈。須臾曲罷,蘭銷篆滅,杳無所聞矣。那時黃生神

魂俱蕩,如逢神女仙妃,薛瓊瓊輩又不足道也!在艙中展轉不寐,吟成小詞一首。

詞雲:

生平無所願,願伴樂中箏。得近佳人纖手子,砑羅裙上放嬌聲,便死也為榮。

一夜無眠,巴到天明起坐,但取花箋一幅,楷寫前詞,後題“維揚黃損”四

字,疊成方勝,藏於懷袖。梳洗已畢,頻頻向中艙觀望,絕無動靜。少頃,韓翁

到後艄答拜,就拉往前艙獻茶。黃生身對老翁,心懷幼女。自覺應對失次,心中

慚悚,而韓翁殊不知也。忽聞中艙金盆聲響,生意此女盥漱,急急起身,從船舷

而過。偷眼窺睹窗欞,不甚分明,而香氣芬馥,撲於鼻端。生之魂已迷,而骨已

軟矣!急於袖中取出花箋小詞,從窗隙中投入。誠恐舟人旁瞷,移步遠遠而立。

兩隻眼覷定窗欞,真個是目不轉睛。

卻說中艙那女子梳妝盥手剛畢,忽聞窗間簌簌之響,取而觀之,解開方勝,

乃是小詞一首。讀罷,讚歎不已。仍折做方勝,藏於裙帶上錦囊之中。明明曉得

趁船那秀才夜來聞箏而作,情詞俱絕,心中十分欣慕。但內才如此,不知外才何

如?遂啟半窗,舒頭外望,見生凝然獨立,如有所思。麟鳳之姿,皎皎絕塵,雖

潘安、衛玠,無以過也!心下想道:“我生長賈家,恥為販夫販婦。若與此生得

偕伉儷,豈非至願!”本欲再看一時,為舟中耳目甚近,隻得掩窗。黃生亦退於

艙後,然思慕之念益切。時舟尚停泊未開,黃生假推上岸,屢從窗邊往來。女聞

窗外履聲,亦必啟窗露麵,四目相視,未免彼此送情,隻是不能接語。正是:

彼此滿懷心腹事,大家都在不言中。

到午後,韓翁有鄰舟相識,拉上岸於酒家相款。舟人俱整理篷楫,為明早開

船之計。黃生注目窗欞,適此女推窗外望,見生,忽然退步,若含羞退避者。少

頃複以手招生,生喜出望外,移步近窗,女乃倚窗細語道:“夜勿先寢,妾有一

言。”黃生再欲叩之,女已掩窗而去矣。黃生大喜欲狂,恨不能一拳打落日頭,

把孫行者的磕睡蟲,遍派滿船之人,等他呼呼睡去,獨留他男女二人,敘一個心

滿意足!正是:

無情不恨良宵短,有約偏嫌此日長!

至夜,韓翁扶醉而歸,到船即睡。捱至更深,舟子俱已安息。微聞隔壁彈指

三聲,黃生急整冠起視。時新月微明,輕風徐拂,女已開半戶,向外而立。黃生

即於船舷上作揖,女於艙中答禮。生便欲跨足下艙,女不許,向生道:“慕君之

才,本欲與君吐露心腹,幸勿相逼!”黃生亦不敢造次,乃矬身坐於窗口。女問

生道:“君何方人氏?有妻室否?”黃生答道:“維揚秀才,家貧未娶。”女道:

“妾之母裴姓,亦維揚人也。吾父雖徽籍,浮家蜀中,向到維揚,聘吾母為側室,

止生妾一人。十二歲吾母見背,今三年喪畢,吾父移妾歸蜀耳!”黃生道:“既

如此,則我與小娘子同鄉故舊,安得無情乎?幸述芳名,當銘胸臆。”女道:

“妾小字玉娥,幼時吾母教以讀書識字,頗通文墨。昨承示佳詞,逸思新美,君

真天下有心人也!願得為伯鸞婦,效孟光舉案齊眉,妾願足矣!”黃生道:“小

娘子既有此心,我豈木石之比,誓當竭力圖之。若不如願,當終身不娶,以報高

情!”女道:“慕君才調,不羞自媒。異日富貴,勿令妾有白頭之歎。”黃生道:

“卿家雅意,陽侯河伯,實聞此言,如有負心,天地不宥。但小娘子乃尊翁之愛

女,小生逆旅貧儒,即使通媒尊翁,未必肯從。異日舟去人離,相會不知何日?

不識小娘子有何奇策,使小生得遂盟言?”女道:“夜話已久,嚴父酒且醒矣,

難以儘言。此後三月,必到涪州。十月初三日,乃水神生日,吾父每出入,必往

祭賽,舟人儘行。君以是日能到舟次一會,當為決終身之策,幸勿負約,使妾望

穿兩眸也!”黃生道:“既蒙良約,敢不趨赴!”言畢,舒手欲握女臂,忽聞韓

翁酒醒呼茶,女急掩窗。黃生逡巡就寢,忽忽如有所失。從此合眼便見此女,頃

刻不能忘情,此女亦不複啟窗見生矣。

舟行月餘,方抵荊江,正值上水順風,舟人欲趕程途,催生登岸。生雖徘徊

不忍,難以推托。將酒錢贈了舟子,彆過韓翁,取包裹上岸,複佇立凝視中艙,

淒然欲淚。女亦微啟窗欞,停眸相送。俄頃之間,揚帆而去,迅速如飛。黃生盼

望良久,不見了船,不覺墮淚。傍人問其緣故,黃生哽咽不能答一語。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黃生呆立江岸,直至天晚,隻得就店安歇。次早問了守帥府前,投了名刺,

劉公欣然接納,敘起敬慕之意,隨即開筵相待。黃生於席間思念玉娥,食不下咽。

劉公見其精神恍惚,疑有心事,再三問之。黃生含淚不言,但雲:“中途有病未

痊。”劉公亦好言撫慰。至晚劉公親自送入書館,鋪設極其華整。黃生心不在焉,

鬱鬱而已。

過了數日,黃生恐誤玉娥之期,托言欲往鄰郡訪一故友,暫假出外,月餘即

返。劉公道:“軍務倥傯,政欲請教,且待少暇,當從尊命。”又過了數日,生

再開言,劉公隻是不允。生度不可強,又公館守衛嚴密,夜間落鎖,不便出入。

一連躊躕了三日夜,更無良策。忽一日問館童道:“此間何處可以散悶?”館童

道:“一牆之隔,便是本府後花園中,亭台樹木,儘可消遣。”黃生命童子開了

書館,引入後園。遊玩了一番,問道:“花園之外,還有何處?”館童道:“牆

外便是街坊,周圍有人巡警。日則敲梆,夜則打更。老爺法度,好不嚴哩!”黃

生聽在肚裡,暗暗打帳:“除非如此如此。”是夜和衣而臥,寢不成寐。捱到五

更,鼓聲已絕,寂無人聲,料此際司更的辛苦了一夜,必然困倦。此時不去,更

待何時!近牆有石榴樹一株,黃生攀援而上,聳身一跳,出了書房的粉牆,靜悄

悄一個大花園,園牆上都有荊棘。黃生心生一計,將石塊填腳,先扒開那些棘刺,

逾牆而出,並無人知覺。早離了帥府,趁此天色未明,拽開腳步便走。忙忙若喪

家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有詩為證:

已效郗生入幕,何當乾木逾垣!豈有牆東窺宋,卻同月下追韓。

次日館中童子早起承值,叫聲:“奇怪!門不開,戶不開,房中不見了黃秀

才!”忙去報知劉公。劉公見說,吃了一驚,親到書房看了一遍,一步步看到後

園,見棘刺扒動,牆上有缺,想必那沒行止的秀才,從此而去,正不知甚麼急務。

當下傳梆升帳,拘巡警員役詢問,皆雲不知,劉公責治了一番。因他說鄰邦訪友,

差人於襄鄧各府逐縣挨查緝訪,並無蹤影,歎息而罷。

話分兩頭。卻說黃秀才自離帥府,挨門出城,又怕有人追趕,放腳飛跑;逢

人問路,晚宿早行,徑望涪州而進。自古道:無巧不成話。趕到涪州,剛剛是十

月初三日。且說黃秀才在帥府中,擔閣多日,如何還趕得上?隻因客船重大,且

是上水有風則行,無風則止。黃秀才從陸路短船,風雨無阻,所以趕著了。沿江

一路抓尋,隻見高檣巨艦,比次湊集,如魚鱗一般,逐隻挨去,並不見韓翁之舟。

心中早已著忙,莫非忙中有錯,還是再捱轉去。方欲回步,隻見前麵半箭之地,

江岸有枯柳數株,下麵單單泊著一隻船兒。上前仔細觀看,那船上寂無一人,止

中艙有一女子,獨倚筵窗,如有所待。那女子非彆,正是玉娥。因為有黃生之約,

恐眾人耳目之下,相接不便,在父親前,隻說愛那柳樹之下泊船,僻靜有趣,韓

翁愛女,言無不從。此時黃生一見,其喜非小。謾說洞房花燭夜,且喜他鄉遇故

知。

那玉娥望見黃生,笑容可掬。其船離岸尚遠,黃生便欲上。玉娥道:“水勢

甚急,須牽纜至近方可。”黃生依言,便舉手去牽那纜兒。也是合當有事,那纜

帶在柳樹根上,被風浪所激,已自鬆了。黃生去拿他時,便脫了結。你說巨舟在

江濤洶湧之中,何等力氣!黃生又是個書生,不是筋節的,一隻手如何帶得住?

說時遲,那時快,隻叫得一聲“阿呀!”但見舟逐順流下水,去若飛電,若現若

隱,瞬息之間,不知幾裡!黃生沿岸叫呼。眾船上都往水神廟祭賽去了,便有來

往舟隻,那涪江水勢又與下麵不同,離川江不遠,瞿塘三峽,一路下來,如銀河

倒瀉一般;各船過此,一個個手忙腳亂,自顧且不暇,何暇顧彆人。黃生狂走約

有一二十裡,到空闊處,不見了那船。又走二十來裡,料無覓處,欲待轉去報與

韓翁知道,又恐反惹其禍,對著江麵,痛哭了一聲。想起遠路天涯,孤身無倚,

欲再見劉公,又無顏麵。況且盤纏缺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不如投向江流

或者得小娘子魂魄相見,也見我黃損不是負心之人。罷!罷!罷!人生自古誰無

死,留與風流作話文。”

黃秀才方欲投江,隻聽得背後一人叫道:“不可!不可!”黃生回頭看時,

不是彆人,正是維揚市上曾遇著請他玉馬墜兒這個老叟。黃生見了那老叟,又羞

又苦,淚如雨下。老叟道:“郎君有何痛苦?說與老漢知道,或者可以分憂一二。”

黃生道:“到此地位,不得不說了。”但將初遇玉娥,及相約涪江,纜斷舟行之

事,備細述了一遍。老叟嗬嗬大笑,道:“原來如此,些須小事,如何便拚得一

條性命!”黃生道:“老翁是局外之人,把這事看得小。依小生看來,比天更高,

比海更闊,這事大得多哩!”老叟把十指一輪,說道:“老漢頗通數學,方才輪

算,尊可命不該絕,郎君還有相會之期。此去前麵一裡之外,有一茅庵,是我禪

兄所居,郎君但往借宿,徐以此事求之,彼必能相濟。老漢不及奉陪。”黃生道:

“老翁若不同去,恐禪師未必相信,不肯留宿。”老叟道:“郎君前所惠玉馬墜

兒,老漢佩帶在身,我禪兄所常見,但以此為信可也。”說罷,就黃絲絛上解下

玉馬墜來,遞與黃生。黃生接得在手,老叟竟自飄然去了。

黃生為心事擾亂,依舊不曾問得姓名,懊悔無及!天色已晚,且自前去。約

行一裡之外,果然荒野中獨獨有個茅庵,其門半掩。黃生捱身而入,佛堂中一盞

琉璃燈,半明不滅。居中放個蒲團,一位高年胡僧與塑的西番羅漢無二,盤膝打

坐,雙眸緊閉,如入定之狀。黃生不敢驚動,端跪於前。約有一個時辰,胡僧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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