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見,喝道:“何物俗子,敢來混人!”黃生再拜,奉上玉馬墜,代老叟致意:
“今晚求借一宿。”胡僧道:“一宿不難,但塵路茫茫,郎君此行將何底止?”
黃生道:“小生黃損正有心願,欲求聖僧指迷。”遂將玉娥涪州之約始終敘述,
因叩首問計。胡僧道:“俺出家人心如死灰,那管人間兒女之事!”黃生拜求不
已。胡僧道:“郎君念既至誠,可通神明。但觀郎君必是仕宦中人品,大丈夫以
致身青雲,顯宗揚名為本,此事須於成名之後,從容及之。”黃生又拜道:“小
生舉目無親,口食尚然不周,那有功名之念。適間若非老翁相救,已作江中之鬼
矣!”胡僧道:“佛座下有白金十兩,聊助郎君費。且往長安,俟機緣到日,當
有以報命耳!”說罷,依先閉目入定去了。黃生身體亦覺困倦,就蒲團之側,曲
肱而枕之,猛然睡去。醒將轉來,已是黎明時候,但見破敗荒庵,牆壁俱無,並
不見坐禪胡僧的蹤跡,上邊佛像也剝落破碎,不成模樣。佛座下露出白晃晃一錠
大銀,錠上鑿有“黃損”二字。黃生叫聲“慚愧!”方知夜來所遇,真聖僧也。
向佛前拜禱了一番,取了這錠銀子,權為路費,徑往長安。正是:
人有逆天之時,天無絕人之路。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
話分兩頭。卻說韓翁同舟人賽神回來,不見了船,急忙尋問。彆個守船的看
見,都說:“斷了纜,被流水滾下去多時了,我們沒本事救得。”韓翁大驚,一
路尋將下來,聞岸上人所說,亦是如此。抓尋了兩三日,並無影響,痛哭而回。
不在話下。
再說揚州妓女薛瓊瓊鴇兒叫做薛媼,為女兒瓊瓊以彈箏充選,入宮供奉,已
及二載。薛媼自去了這女兒,門戶蕭條,乃買舟欲往長安探女,希求天子恩澤。
其舟行至漢水,見有一覆舟自上流而下,回避不迭,砰的一聲,正觸了船頭,那
隻船就停止不行了。舟人疑覆舟中必有財物,遂牽近岸邊,用斧劈開,其中有一
女子。薛媼聞知,忙教救出,已是淹淹將儘,隻有一絲未斷。原來冬天水寒,但
是下水便沒了命。隻因此女藏在中艙,船底遮蓋,暖氣未泄,所以留得這一息生
氣。舟中貨物,已自漂失了,便有存留,舟人都分散去訖。薛媼為去了女兒瓊瓊,
正想沒有個替代,見此女容貌美麗,喜不可言,慌忙將通身濕衣解下,置於絮被
之內,自己將肉身偎貼。那女子得了暖氣,漸漸蘇醒。然後將薑湯粥食,慢慢扶
持,又將好言撫慰。女子漸能言語,索取濕衣中錦囊。薛媼問其來曆,女子答道:
“奴家姓韓,小字玉娥,隨父往蜀。舟至涪州,父親同舟人往賽水神,奴家獨守
舟中,偶因纜脫,漂沒到此。”薛媼道:“可曾適人麼?”玉娥道:“與維揚黃
損秀才,曾有百年之約。錦囊中藏有花箋小詞,即黃郎所贈也!”薛媼道:“黃
秀才原是我女兒瓊瓊舊交,此人才貌雙全,與小娘子正是一對良緣。小娘子不須
憂慮,隨老身同到長安,來年大比,黃秀才必來應舉,那時待老身尋訪他來,與
娘子續秦晉之盟,豈不美乎!”玉娥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自此玉
娥遂拜薛媼為義母,薛媼亦如己女相待。正是:
休言事急且相隨,受恩深處親骨肉。
不一日,行到長安,薛媼賃了小小一所房子,同玉娥住下。其時瓊瓊入宮進
禦,龐幸無比。曉得假母到來,無繇相會,但遣人不時饋送些東西候問。玉娥又
扃戶深藏,終日針指,以助薪水之費,所以薛媼日用寬然有餘。光陰似前,不覺
歲儘春來。怎見得?有詩為證: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瞳
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且說除夜,玉娥想著母死父離,情人又無消息,暗暗墜淚。是夜睡去,夢見
天門大開,一尊羅漢從空中出現。玉娥拜訴衷情。羅漢將黃紙一書,從空擲下,
紙上寫“維揚黃損佳音”六字。玉娥大喜,方欲開看,忽聞霹靂一聲,驀然驚覺,
乃是人家歲朝開門,放火炮聲響。玉娥想了一回,淒然不樂。其日新年,隻得強
起梳妝。薛媼往鄰家拜年去了。玉娥垂下竹簾,立於門內,眼覷街市上人來人往,
心中想道:“今年是大比之期,不知黃郎曾到長安否?若得他此地經過,重逢一
麵,應著夜來之夢,也不枉奴死裡逃生。”方才轉動念頭,忽見一個胡僧當簾而
立,高叫道:“募化有緣男女。”玉娥從簾中仔細一看,那胡僧麵貌與夜來夢中
所見羅漢無異,不覺竦然起敬。孤身女子,卻又不好招接他。正在躊躇,那胡僧
竟自揭簾而入,玉娥倒退幾步,閃在一旁。胡僧走入中庭,盤膝而坐,頂上現出
毫光數道,直透天門。玉娥大驚,跪拜無數,稟道:“弟子墮落火坑,有夙緣未
了,望羅漢指示迷津,救拔苦海!”胡僧道:“汝誠念皈依,但尚有塵劫未脫;
老僧贈汝一物,可密藏於身畔,不許一人知道。他日夫婦重逢,自有靈驗。”當
下取出一件寶貝,贈與玉娥,乃是玉馬墜兒。玉娥收訖。即見一道金光,衝天而
起,胡僧忽然不見。玉娥知是聖僧顯化,望空拜謝。將玉馬墜牢係襟帶之上,薛
媼回來,並不題起。滿懷心事無人訴,一炷心香禮聖僧。
再說黃損秀才得胡僧助了盤纏,一徑往長安應試。然雖如此,心上隻掛著玉
娥,也不去溫習經史,也不去靜養精神,終日串街走巷,尋覓聖僧,庶幾一遇。
早出晚回,終日悶悶而已。試期已到,黃生隻得隨例入場,舉筆一揮,絕不思索。
他也隻當應個故事,那有心情去推敲磨練。誰知那偏是應故事的文字容易入眼。
正是:
不願文章中天下,隻願文章中試官。
金榜開時,高高掛一個黃損名字,除授部郎之職。其時呂用之專權亂政,引
用無籍小人,左道惑眾。中外嫉之如仇,然怕他權勢,不敢則聲。黃損獨條陳他
前後奸惡,事事有據。天子聽信,敕呂用之免官就第。黃生少年高第,又上了這
個疏,做了天下第一件快心之事,那一個不欽服他!真個名傾朝野。長安貴戚,
聞黃生尚未娶妻,多央媒說合,求他為婿。黃生心念玉娥,有盟言在前,隻是推
托不允。那時薛媼也風聞得黃損登第,欲待去訪他,到是玉娥教他:“且慢!貴
易交,富易妻,人情乎,未知黃郎真心何如。”這也是他把細處。
話分兩頭。且說呂用之閒居私第,終日講爐鼎之事,差人四下緝訪名姝美色,
以為婢妾。有人誇薛媼的養女,名曰玉娥,天下絕色,隻是不肯輕易見人。呂用
之道:“隻怕求而沒有,那怕有而難求。”當下差乾仆數十人,以五百金為聘,
也不通名道姓,竟撒向薛媼家中,直入臥房搶出玉娥,不由分說,抬上花花暖轎,
望呂府飛奔而走。嚇得薛媼軟做一團,急忙裡想不出的道理。後來曉得呂府中要
人,聲也不敢則了。欲待投訴黃損,恐無益於事,反討他抱怨。隻得忍氣吞聲,
不在話下。
且說玉娥到了府中,呂用之親自卷簾,看見姿容絕世,喜不自勝。即命丫鬟、
養娘,扶至香房,又取出錦衣數箱,奇樣首飾,教他裝扮。玉娥隻是啼哭,將首
飾擲之於地,一件衣服也不肯穿。丫鬟、養娘回複呂相公。呂相公隻教:“莫難
為了他!好言相勸。”眾人領命,你一句,我一句,隻是勸他順從,玉娥全然不
理。正是:
萬事可將權勢使,寸心不為綺羅移。姻緣自古皆前定,堪笑狂夫妄用機。
卻說呂家門生故吏,聞得相公納過新寵,都來拜賀,免不得做慶賀筵席。飲
至初更,隻見後槽馬夫籲籲堂上稟事:“適間有白馬一匹,約長丈餘,不知那裡
來的,突入後槽,齧傷群馬;小人持棍趕他,那馬直入內宅去了。”呂用之大驚
道:“那有此事?”即命乾仆明火執杖,同著馬夫於各房搜檢,馬屁也不聞得一
個,都來回話。呂相公心知不祥之事,不肯信以為然,隻怪馬夫妄言,下老實打
四十棍,革去不用。眾客鹹不歡而散。呂用之乘著酒興,徑入新房。玉娥兀自哭
哭啼啼。呂用之一般也會幫襯,說道:“我富貴無比,你若順從,明日就立你為
夫人,一生受用不儘!”玉娥道:“奴家雖是女流,亦知廉恥,曾許配良人,一
女不更二夫。況相公珠翠成群,豈少奴家一人。願賜矜憐,以全名節。”呂用之
那裡肯聽,用起拔山之力,抱向床頭按住,親解其衣。玉娥雙手拒之,氣力不加,
口中罵聲不絕。正在危急之際,忽有白馬一匹,約長丈餘,從床中奔出,向呂用
之亂撲亂咬。呂用之著忙,隻得放手。喝教侍婢上前,那白馬在房中亂舞,逢著
便咬,咬得侍婢十損九傷。呂用之驚惶逃竄。比及呂用之出了房門,那白馬也不
見了。呂用之明明曉得是個妖孽,暗地差人四下訪求高人禳解。
次日有胡僧到門,自言:“善能望氣,預知凶吉。今見府上妖氣深重,特來
禳解。”門上通報了用之,即日請進,甚相敬禮。胡僧道:“府上妖氣深重,主
有非常之禍!”呂用之道:“妖氣在於何處?”胡僧道:“似在房闈之內,待老
僧細查。”呂用之親自引了胡僧,各戶觀看,行至玉娥房頭,胡僧大驚道:“妖
氣在此!不知此房中是相公何人?”呂用之道:“新納小妾,尚未成婚。”胡僧
道:“恭喜相公,洪福齊天,得遇老僧。若成親之後,相公必遭其禍矣!此女乃
上帝玉馬之精,來人間行禍者。今已到相公府中,若不早些發脫,禍必不免!”
呂用之被他說著玉馬之事,連呼為神人,請問如何發脫。胡僧道:“將此女速贈
他人,使他人代受其禍,相公便沒事了。”呂用之雖然愛那女色,性命為重,說
得活靈活現,怎的不怕?又問了贈與誰人方好?胡僧道:“隻揀相公心上第一個
不快的,將此女贈之。一月之內,此人必遭其禍!相公可高枕無憂也。”呂用之
被黃損一本劾奏罷官,心中最恨的。那時便定了個主意,即忙作禮道:“領教!
領教!”分付乾仆備齋相款,多取金帛厚贈。胡僧道:“相公天下福人,老僧特
來相救,豈敢受賜!”連齋也不吃,拂衣而去。分明一席無稽話,卻認非常禳禍
功。
呂用之當時差人喚取薛媼到府說話,薛媼不敢不來。呂用之便道:“你女兒
年幼,不知禮數,我府中不好收用。聞得新進士黃損尚無妻室,此人與我有言,
我欲將此女送他,解釋其恨。須得你親自送去,善言道達,必得他收納方好。”
薛媼叩首道:“相公鈞旨,敢不遵依!”呂用之又道:“房中衣飾箱籠,儘作嫁
資,你可自去收拾,竟自抬去,連你女兒也不消相見了。”薛媼聞言,正中其懷。
中堂自有人引進香房,玉娥見薛媼到來,認是呂用之著他來勸解,心頭突突的跳。
薛媼向女兒耳邊低說道:“你如今好了,相公不用,著我另送與一個知趣的人。”
玉娥道:“奴家所以貪生忍恥,跟隨到此,隻望黃郎一會。若轉贈他人,與陷身
此地何異?奴家寧死,不願為逐浪之萍,隨風之絮也!”薛媼道:“方才說知趣
的人兒,正是黃郎。房中衣飾箱籠,儘數相贈。快些出門,防他有翻悔之事。”
玉娥道:“原來如此!”當下母子二人,忙忙的收拾停當。囑咐丫鬟、養娘,寄
謝相公。喚下腳力,一道煙去了。鼇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
卻說黃損閒坐衙齋,忽見門役來報:“有維揚薛媽媽求見。”黃生忙教請進。
薛媼一見了黃生,連稱:“賀喜!”黃生道:“下官何喜可賀?”薛媼道:“老
身到長安,已半年有餘,平時不敢來冒瀆,今日特奉一貴官之命,送一位小娘子
到府成親。”黃生問道:“貴官是那個?”薛媼道:“是新罷職的呂相公公。”
黃生大怒道:“這個奸雄,敢以美人局戲我!若不看你舊時情分,就把你叱吒一
場!”薛媼道:“官人休惱!那美人非彆,卻是老身的女兒,與官人有瓜葛的。”
黃生聞言,就把怒容放下了五分,從容問道:“令愛瓊瓊,久已入宮供奉,以下
更有誰人?與下官有何瓜葛?”薛媼道:“是老身新認的小女,姓韓,名玉娥。”
黃生大驚道:“你在那裡相會來?”薛媼便把漢江撈救之事,說了一遍。“近日
被呂相公用強奪去,女兒抵死不從。不知何故,分付老身送與官人,權為修好之
意。”黃生搖首道:“既被呂用之這廝奪去,必然玷汙,豈有白白發出之理。又
如何偏送與下官?”薛媼道:“隻問我女兒便知。”黃生道:“莫非不是那維揚
韓玉娥麼?”薛媼道:“見有官人所贈花箋小詞為證。”遂出諸袖中,還是被水
浸濕過的,都縐了。黃生見之,提起昔日涪江光景,不覺慘然淚下。即刻命肩輿
人從,同薛媼迎接玉娥到衙相會。兩下抱頭大哭,哭罷,各敘衷腸。玉娥舉玉馬
墜對生說道:“妾若非此物,必為呂賊所汙,當以頸血濺其衣,不複得見君麵矣!”
黃生見墜,大驚道:“此玉馬墜原是吾家世寶,去年涪洲獻與胡僧,芳卿何以得
之?”玉娥道:“妾除夜曾得一夢,次日歲朝遇一胡僧,宛如夢中所見,將此墜
贈我,囑咐我夫妻相會,都在這個墜上,妾謹藏於身。那夜呂賊用強相犯,忽有
白馬從床頭奔出,欲齧呂賊,呂賊驚惶逃去。後聞得也有個胡僧,對呂賊說:
‘白馬為妖,不利主人!’所以將妾贈君,欲貽禍於君耳!”黃生道:“如此說,
你我夫妻重會,皆胡僧之力。胡僧皆神人,玉馬墜真神物也!今日禮當謝之!”
遂命設下香案,供養玉馬墜於上,擺列酒脯之儀,夫妻雙雙下拜。薛媼亦從旁叩
頭。忽見一白馬,約長丈餘,從香案上躍出,騰空而起。眾人急出戶看之,見雲
端裡麵站著一人,須眉可辨。那人是誰?維揚市上初相識,再向涪江渡口逢。今
日雲端來顯相,方知玉馬主人翁。
那人便是起首說維揚市上相遇,請那玉馬墜的老翁。老翁跨上白馬,須臾,
煙雲繚繞,不知所往。黃生想起江頭活命之恩,望空再拜。看案上玉馬墜已不見
矣!是夜黃損與玉娥遂為夫婦。薛媼養老送終。黃損又差人持書往蜀中訪問韓翁,
迎來奉養。歲時必設老叟及胡僧神位,焚香禮拜。後黃損官至禦史中丞,玉娥生
三子,並列仕途,夫婦百年諧老。有詩讚雲:
一曲箏聲江上聽,知音遂締百年盟。死生離合皆前定,不是姻緣莫強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