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何人會此言,休將名利掛心田。等閒倒儘十分酒,遇興高歌一百篇。物
外煙霞為伴侶,壺中日月任嬋娟。他時功滿歸何處?直駕雲車入洞天。
這八句詩,乃回道人所作。那道人是誰?姓呂,名嵒,號洞賓,嶽州河東人
氏。大唐鹹通中應進士舉,遊長安酒肆,遇正陽子鍾離先生,點破了黃粱夢,知
宦途不足戀,遂求度世之術。鍾離先生恐他立誌未堅,十遍試過,知其可度。欲
授以黃白秘方,使之點石成金,濟世利物,然後三千功滿,八百行圓。洞賓問道:
“所點之金,後來還有變異否?”鍾離先生答道:“直待三千年後,還歸本質。”
洞賓愀然不樂道:“雖然遂我一時之願,可惜誤了三千年後遇金之人,弟子不願
受此方也!”鍾離先生嗬嗬大笑道:“汝有此好心,三千八百儘在於此。吾向蒙
苦竹真君分付道:‘汝遊人間,若遇兩口的,便是你的弟子。’遍遊天下,從沒
見有兩口之人。今汝姓呂,即其人也。”遂傳以分合陰陽之妙。洞賓修煉丹成,
發誓必須度儘天下眾生,方可上升。從此混跡塵途,自稱為回道人。回字也是二
口,暗藏著呂字。嘗遊長沙,手持小小磁罐乞錢,向市上大言:“我有長生不死
之方,有人肯施錢滿罐,便以方授之。”市人不信,爭以錢投罐,罐終不滿,眾
皆駭然。忽有一僧人推一車子錢從市東來,戲對道人說:“我這車子錢共有千貫,
你罐裡能容之否?”道人笑道:“連車子也推得進,何況錢乎?”那僧不以為然,
想著:“這罐子有多少大嘴,能容得車兒?明明是說謊!”道人見其沉吟,便道:
“隻怕你不肯布施,若道個肯字,不愁這車子不進我罐兒裡去。”此時眾人聚觀
者極多,一個個肉眼凡夫,誰人肯信,都去攛掇那僧人。那僧人也道必無此事,
便道:“看你本事,我有何不肯?”道人便將罐子側著,將罐口向著車兒,尚離
三步之遠,對僧人道:“你敢道三聲‘肯’麼?”僧人連叫三聲:“肯!肯!肯!”
每叫一聲肯,那車子便近一步。到第三個“肯”字,那車兒卻像罐內有人扯拽一
般,一溜子滾入罐內去了。眾人一個眼花,不見了車兒,發聲喊,齊道:“奇怪!
奇怪!”都來張那罐口,隻見裡麵黑洞洞地。那僧人就有不悅之意,問道:“你
那道人是神仙,還是幻術?”道人口占八句道:“非神亦非仙,非術亦非幻。天
地有終窮,桑田經幾變。此身非吾有,財又何足戀。苟不從吾遊,騎鯨騰汗漫。”
那僧人疑心是個妖術,欲同眾人執之送官。道人道:“你莫非懊悔,不舍得
這車子錢財麼?我今還你就是。”遂索紙筆,寫一道符投入罐內。喝聲“出!出!”
眾人千百隻眼睛,看著罐口,並無動靜。道人說道:“這罐子貪財,不肯送將出
來,待貧道自去討來還你。”說聲未了,聳身望罐口一跳,如落在萬丈深潭,影
兒也不見了。那僧人連呼:“道人出來!道人快出來!”罐裡並不則聲。僧人大
怒,提起罐兒,向地下一擲,其罐打得粉碎,也不見道人,也不見車兒,連先前
眾人布施的散錢並無一個,正不知那裡去了?隻見有字紙一幅,取來看時,題得
有詩四句道:“尋真要識真,見真渾未悟。一笑再相逢,驅車東平路。”
眾人正在傳觀,隻見字跡漸滅,須臾之間,連這幅白紙也不見了。眾人才信
是神仙,一哄而散。隻有那僧人失脫了一車子錢財,意氣沮喪,忽想著詩中“一
笑再相逢,驅車東平路”之語,汲汲回歸,行到東平路上,認得自家車兒,車上
錢物宛然,分毫不動。那道人立於車旁,舉手笑道:“相待久矣!錢車可自收之。”
又歎道:“出家之人,尚且惜錢如此,更有何人不愛錢者?普天下無一人可度,
可憐哉!可痛哉!”言訖騰雲而去。那僧人驚呆了半晌,去看那車輪上,每邊各
有一口字,二口成呂,乃知呂洞賓也。懊悔無及!正是:
天上神仙容易遇,世間難得舍財人。
方才說呂洞賓的故事,因為那僧人舍不得這一車子錢,把個活神仙當麵挫過。
有人論:這一車子錢,豈是小事,也怪那僧人不得;世上還有一文錢也舍不得的。
依在下看來,舍得一車子錢,就從那舍得一文錢這一念推廣上去;舍不得一文錢,
就從那舍不得一車子錢這一念算計入來。不要把錢多錢少,看做兩樣。如今聽在
下說這一文錢小小的故事。列位看官們,各宜警醒,懲忿窒欲,且休望超凡入道,
也是保身保家的正理。詩雲:不爭閒氣不貪錢,舍得錢時結得緣。除卻錢財煩惱
少,無煩無惱即神仙。
話說江西饒州府浮梁縣,有景德鎮,是個馬頭去處。鎮上百姓,都以燒造磁
器為業,四方商賈,都來載往蘇杭各處販賣,儘有利息。就中單表一人,叫做邱
乙大,是窯戶家一個做手。渾家楊氏,善能描畫。乙大做就磁胚,就是渾家描畫
花草人物,兩口俱不吃空。住在一個冷巷裡,儘可度日有餘。那楊氏年三十六歲,
貌頗不醜,也肯與人活動。隻為老公利害,隻好背地裡偶一為之,卻不敢明當做
事。所生一子,名喚丘長兒,年十四歲,資性愚魯,尚未會做活,隻在家中走跳。
忽一日楊氏患肚疼,思想椒湯吃,把一文錢教長兒到市上買椒。長兒拿了一文錢,
才走出門,剛剛遇著東間壁一般做磁胚劉三旺的兒子,叫做再旺,也走出門來。
那再旺年十三歲,比長兒到乖巧,平日喜的是攧錢耍子。怎的樣攧錢?也有
八個六個,攧出或字或背,一色的謂之渾成。也有七個五個,攧去一背一字
間花兒去的,謂之背間。再旺和長兒閒常有錢時,多曾在巷口一個空階頭上耍過
來。這一日巷中相遇,同走到當初耍錢去處,再旺又要和長兒耍子。長兒道:
“我今日沒有錢在身邊。”再旺道:“你往那裡去?”長兒道:“娘肚疼,叫我
買椒泡湯吃。”再旺道:“你買椒,一定有錢。”長兒道:“隻有得一文錢。”
再旺道:“一文錢也好耍,我也把一文與你賭個背字,兩背的便都贏去,兩字便
輸,一字一背不算。”長兒道:“這文錢是要買椒的,倘或輸與你了,把什麼去
買?”再旺道:“不妨事,你若贏了是造化;若輸了時,我借與你,下次還我就
是。”長兒一時不老成,就把這文錢撇在地上。再旺在兜裡也摸出一個錢丟下地
來。長兒的錢是個背,再旺的是個字。這攧錢也有先後常規,該是背的先攧。
長兒檢起兩文錢,攤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聲:“背!”
攧將下去,果然兩背,長兒贏了。收起一文,留一文在地。再旺又在兜肚裡摸
出一文錢來,連地下這文錢揀起,一般樣攤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
曲腰,叫一聲:“背!”攧將下去,卻是兩個字,又是再旺輸了。長兒把兩個
錢都收起,和自己這一文錢,共是三個。長兒贏得順流,動了賭興,問再旺道:
“還有錢麼?”再旺道:“錢儘有,隻怕你沒造化贏得。”當下伸手在兜肚裡摸
出十來個淨錢,撚在手裡,嘖嘖誇道:“好錢!好錢!”問長兒:“還敢攧麼?”
又丟下一文來。長兒又攧了兩背,第四次再旺攧,又是兩字。一連攧了十
來次,都是長兒贏了,共得了十二文。分明是掘藏一般,喜得長兒笑容滿麵,拿
了錢便走。再旺那肯放他,上前攔住,道:“你贏了我許多錢,走那裡去?”長
兒道:“娘肚疼,等椒湯吃,我去去,閒時再來。”再旺道:“我還有錢在腰裡,
你贏得時,都送你。”長兒隻是要去,再旺發起喉急來,便道:“你若不肯攧
時,還了我的錢便罷。你把一文錢來騙了我許多錢,如何就去?”長兒道:“我
是攧得有采,須不是白奪你的。”再旺索性把兜肚裡錢,儘數取出,約莫有二
三十文,做一垛兒堆在地下道:“待我輸儘了這些錢,便放你走。”長兒是個小
廝家,眼孔淺,見了這錢,不覺貪心又起;況且再旺抵死纏住,隻得又攧。誰
知風無常順,兵無常勝。這番采頭又輪到再旺了。照前攧了一二十次,雖則中
間互有勝負,卻是再旺贏得多。到結末來,這十二文錢,依舊被他複去,長兒剛
剛原剩得一文錢。自古道:賭以氣勝。初番長兒攧贏了一兩文,膽就壯了,偶
然有些采頭,就連贏數次。到第二番又攧時,不是他心中所願,況且著了個貪
心,手下就有些矜持。到一連攧輸了幾文,去了個舍不得一個,又添了個吝字,
氣便索然。怎當再旺一股憤氣,又且稍長膽壯,自然贏了。大凡人富的好過,貧
的好過,隻有先富後貧的,最是難過。據長兒一文錢起手時,贏得一二文也是勾
了,一連得了十二文錢,一拳頭撚不住,就似白手成家,何等歡喜!把這錢不看
做倘來之物,就認作自己東西,重複輸去,好不氣悶,癡心還想再像初次贏將轉
來。“就是輸了,他原許下借我的,有何不可?”這一交,合該長兒攧了,忍
不住按定心坎,再複一攧,又是二字,心裡著忙,就去搶那錢,手去遲些,先
被再旺搶到手中,都裝入兜肚裡去了。長兒道:“我隻有這文錢,要買椒的,你
原說過贏時借我,怎的都收去了?”再旺怪長兒先前贏了他十二文錢就要走,今
番正好出氣。君子報仇,直待三年;小人報仇,隻在眼前。怎麼還肯把這文錢借
他?把長兒雙手擋開,故意的一跳一舞,跑入巷去了。急得長兒且哭且叫,也回
身進巷扯住再旺要錢,兩個扭做一堆廝打。孫龐鬥智誰為勝,楚漢爭鋒那個強?
卻說楊氏專等椒來泡湯吃,望了多時,不見長兒回來。覺得肚疼定了,走出
門來張看,隻見長兒和再旺扭住廝打,罵道:“小殺才!教你買椒不買,到在此
尋鬨,還不撒開。”兩個小廝聽得罵,都放了手。再旺就閃在一邊。楊氏問長兒:
“買的椒在那裡?”長兒含著眼淚回道:“那買椒的一文錢,被再旺奪去了。”
再旺道:“他與我攧錢,輸與我的。”楊氏隻該罵自己兒子,不該攧錢,不
該怪彆人。況且一文錢,所值幾何,即輸了去,隻索罷休。單因楊氏一時不明,
惹出一場大禍,展轉的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正是:
事不三思終有悔,人能百忍自無憂。
楊氏因等候長兒不來,一肚子惡氣,正沒出豁,聽說贏了他兒子的一文錢,
便罵道:“天殺的野賊種!要錢時,何不教你娘趁漢,卻來騙我家小斯攧錢!”
口裡一頭罵,一頭便扯再旺來打。恰正抓住了兜肚,鑿下兩個栗暴。那小斯打急
了,把身子負命一掙,卻掙斷了兜肚帶子,落下地來。索郎一聲響,兜肚子裡麵
的錢,撒做一地。楊氏道:“隻還我那一文便了。”長兒得了娘的口氣,就勢搶
了一把錢,奔進自屋裡去。再旺就叫起屈來。楊氏趕進屋裡,喝教長兒還了他錢。
長兒被娘逼不過,把錢對著街上一撒。再旺一頭哭,一頭罵,一頭檢錢。檢起時,
少了六七文錢,情知是長兒藏下,攔著門隻顧罵。楊氏道:“也不見這天殺的野
賊種,恁地撒潑!”把大門關上,走進去了。再旺敲了一回門,又罵了一回,哭
到自屋裡去。母親孫大娘正在灶下燒火,問其緣故。再旺哭訴道:“長兒搶了我
的錢,他的娘不說他不是,到罵我天殺的野賊種,要錢時何不教你娘趁漢。”孫
大娘不聽時,萬事全休,一聽了這句不入耳的言語,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
生。
原來孫大娘最痛兒子,極是護短,又兼性暴,能言快語,是個攬事的女都頭。
若相罵起來,一連罵十來日,也不口乾,有名叫做“綽板婆”。他與丘家隻隔得
三四個間壁居住,也曉得楊氏平日有些不三不四的毛病,隻為從無口麵,不好發
揮出來。一聞再旺之語,太陽裡爆出火來,立在街頭,罵道:“狗潑婦!狗淫婦!
自己瞞著老公趁漢子,我不管你罷了,到來謗彆人。老娘人便看不像,卻替老公
爭氣。前門不進師姑,後門不進和尚,拳頭上立得人起,臂膊上走得馬過。不像
你那狗淫婦,人硬貨不硬,表壯裡不壯,作成老公帶了綠帽兒,羞也不羞?還虧
你老著臉在街坊上罵人。便臊賤時,也不恁般做作!我家小廝年幼,連頭帶腦,
也還不勾與你補空,你休得纏他!臊發時還去尋那舊漢子,是多尋幾遭,多養了
幾個野賊種,大起來好做賊!”一聲潑婦,一聲淫婦,罵一個路絕人稀。楊氏怕
老公,不敢攬事,又沒處出氣,隻得罵長兒道:“都是你那小天殺的,不學好,
引這長舌婦開口!”提起木柴,把長兒劈頭就打,打得長兒頭破血淋,豪淘大哭。
丘乙大正從窯上回來,聽得孫大娘叫罵,側耳多時,一句句都聽在肚裡,想
道:“是那家婆娘不秀氣,替老公妝幌子,惹得綽板婆叫罵。”及至回家,見長
兒啼哭,問起緣繇,到是自家家裡招攬的是非。丘乙大是個硬漢,怕人恥笑,聲
也不嘖,氣忿忿地坐下。遠遠的聽得罵聲不絕,直到黃昏後,方才住口。丘乙大
吃了幾碗酒,等到夜深人靜,叫老婆來盤問道:“你這賤人瞞著我做的好事!趁
的許多漢子,姓甚名誰?好好招將出來,我自去尋他說話。”那婆娘原是怕老公
的,聽得這句話,分明似半空中響一個霹靂,戰兢兢還敢開口?丘乙大道:“潑
賤婦!你有本事偷漢子,如何沒本事說出來?若要不知,除非莫為。瞞得老公,
瞞不得鄰裡,今日教我如何做人?你快快說來,也得我心下明白。”楊氏道:
“沒有這事,教我說誰來?”丘乙大道:“真個沒有?”楊氏道:“沒有。”丘
乙大道:“既是沒有時,他們如何說你?你如何憑他說,不則一聲?顯是心虛口
軟,應他不得。若是真個沒有,是他們詐說你時,你今夜吊死在他門上,方表你
清白,也出脫了我的醜名。明日我好與他講話。”那婆娘怎肯走動,流下淚來,
被丘乙大三兩個巴掌,出大門,把一條麻索丟與他,叫道:“快死!快死!
不死便是戀漢子了。”說罷,關上門兒進來。長兒要來開門,被乙大一頓栗暴,
打得哭了一場,睡去了。乙大有了幾分酒意,也自睡去。單撇楊氏在門外好苦,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千不是,萬不是,隻是自家不是,除卻死,彆無良策。自
悲自怨了多時,恐怕天明,慌慌張張的取了麻索,去認那劉三旺的門首。也是將
死之人,失魂顛智,劉家本在東間壁第三家,卻錯走到西邊去。走過了五六家,
到了第七家,見門麵與劉家相像,忙忙的把幾塊亂磚襯腳,搭上麻索於簷下,係
頸自儘。可憐伶俐婦人,隻為一文錢鬥氣,喪了性命。正是:
地下新添惡死鬼,人間不見畫花人。
卻說西鄰第七家,是個打鐵的匠人門首。這匠人渾名叫做白鐵,每夜四更便
起來打鐵。偶然開了大門撒溺,忽然一陣冷風,吹得毛骨竦然,定睛看時,吃了
一驚。不是傀儡場中鮑老,竟像秋千架上佳人。簷下掛著一件物事,不知是那裡
來的,好不怕人!猶恐是眼花,轉身進屋,點個亮來一照,原來是新縊的婦人,
咽喉氣斷,眼見得救不活了。欲待不去照管他,到天明被做公的看見,卻不是一
場飛來橫禍,辨不清的官司。思量一計:“將他移在彆處,與我便無乾了。”耽
著驚恐,上前去解這麻索。那白鐵本來有些蠻力,輕輕的便取下掛來,背出正街,
心慌意急,不暇致詳,向一家門裡撇下。頭也不回,竟自歸家,兀自連打幾個寒
噤,鐵也不敢打了,複上床去睡臥。不在話下。
且說丘乙大黑蚤起來開門,打聽老婆消息,走到劉三旺門前,並無動靜,直
走到巷口,也沒些蹤影,又回來坐地尋思:“莫不是這賤婦逃走他方去了?”又
想:“他出門稀少,又是黑暗裡,如何行動?”又想道:“他若不死時,麻索必
然還在。”再到門前去看時,地下不見麻繩。“定是死了劉家門首,被他知覺,
藏過了屍首,與我白賴。”又想:“劉三旺昨晚不回,隻有那綽板婆和那小廝在
家,那有力量搬運?”又想道:“蟲蟻也有幾隻腳兒,豈有人無幫助?且等他開
門出來,看他什麼光景,見貌辨色,可知就裡。”等到劉家開門,再旺出來,把
錢去市心裡買饃饃點心,並不見有一些驚慌之意。丘乙大心中委決不下。又到街
前街後閒蕩,打探一回,並無影響。回來看見長兒還睡在床上打齁,不覺怒起,
掀開被,向腿上四五下,打得這小廝睡夢裡直跳起來。丘乙大道:“娘也被劉家
逼死了,你不去討命,還隻管睡!”這句話,分明丘乙大教長兒去惹事,看風色。
長兒聽說娘死了,便哭起來,忙忙的穿了衣服,帶著哭,一徑直趕到劉三旺門首,
大罵道:“狗娼根!狗淫婦!還我娘來?”那綽板婆孫大娘見長兒罵上門,如何
耐得,急趕出來,罵道:“千人射的野賊種,敢上門欺負老娘麼?”便揪著長兒
頭發,卻待要打,見丘乙大過來,就放了手。這小廝滿街亂跳亂舞,帶哭帶罵討
娘。丘乙大已耐不住,也罵起來。那綽板婆怎肯相讓,旁邊鑽出個再旺來相幫,
兩下乾罵一場,鄰裡勸開。丘乙大教長兒看守家裡,自己去街上央人寫了狀詞,
趕到浮梁縣告劉三旺和妻孫氏人命事情。大尹準了狀詞,差人拘拿原被告和鄰裡
乾證,到官審問。原來綽板婆孫氏平昔口嘴不好,極是要衝撞人,鄰裡都不歡喜。
因此說話中間,未免偏向丘乙大幾分,把相罵的事情,增添得重大了,隱隱的將
這人命,射實在綽板婆身上。這大尹見眾人說話相同,信以為實。錯認劉三旺將
屍藏匿在家,希圖脫罪。差人搜檢,連地也翻了轉來,隻是搜尋不出,故此難以
定罪。且不用刑,將綽板婆拘禁,差人押劉三旺尋訪楊氏下落,丘乙大討保在外。
這場官司好難結哩!有分教:綽板婆消停口舌,磁器匠擔誤生涯。
這事且閣過不題。再說白鐵將那屍首,卻撇在一個開酒店的人家門首。那店
主人王公,年紀六十餘歲,有個媽媽,靠著賣酒過日。是夜睡至五更,隻聽得叩
門之聲,醒時又不聽得。剛剛合眼,卻又聞砰砰聲叩響。心中驚異,披衣而起,
即喚小二起來,開門觀看。隻見街頭上,不橫不直,擋著這件物事。王公還道是
個醉漢,對小二道:“你仔細看一看,還是遠方人,是近處人?若是左近鄰裡,
可叩他家起來,扶了去。”小二依言,俯身下去認看,因背了星光,看不仔細。
見頸邊拖著麻繩,卻認做是條馬鞭,便道:“不是近邊人,想是個馬夫。”王公
道:“你怎麼曉得他是個馬夫?”小二道:“見他身邊有根馬鞭,故此知得。”
王公道:“既不是近處人,由他罷!”小二欺心,要拿他的鞭子,伸手去拾時,
卻拿不起,隻道壓了身底下,儘力一扯,那屍首直豎起來,把小二嚇了一跳,叫
道:“阿呀!”連忙放手,那屍撲的倒下去了。連王公也吃一驚,問道:“這怎
麼說?”小二道:“隻道是根鞭兒,要拿他的,不想卻是縊死的人,頸下扣的繩
子。”王公聽說,慌了手腳,欲待叫破地方,又怕這沒頭官司惹在身上;不報地
方,這事洗身不清。便與小二商議,小二道:“不打緊!隻教他離了我這裡,就
沒事了。”王公道:“說得有理,還是拿到那裡去好?”小二道:“撇他在河裡
罷!”當下二人動手,直抬到河下。遠遠望見岸上有人打著燈籠走來,恐怕被他
撞見,不管三七二十一,撇在河邊,奔回家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岸上打燈籠來的是誰?那人乃是本鎮一個大戶,叫做朱常,為人奸詭百
出,變詐多端,是個好打官司的主兒。因與隔縣一個姓趙的人家爭田,這一蚤要
到田頭去割稻,同著十來個家人,拿了許多扁挑、索子、鐮刀,正來下舡。那提
燈的在前,走下岸來,隻見一人橫倒在河邊,也認做是個醉漢,便道:“這該死
的,貪這樣膿血!若再一個翻身,卻不滾在河裡,送了性命?”內中一個家人,
叫做卜才,是朱常手下第一出尖的幫手,他隻道醉漢身邊有些錢鈔,就蹲倒身,
伸手去摸他腰下,卻冰一般冷,嚇得縮手不迭,便道:“元來死的了!”朱常聽
說是死人,心下頓生不良之念。忙叫:“不要嚷,把燈來照看,是老的?是少的?”
眾人在燈下仔細打一認,卻是個縊死的婦人。朱常道:“你們把他頸裡繩子快解
掉了,扛下艄裡去藏好。”眾人道:“老爹!這婦人正不知是甚人謀死的,我們
如何卻到去招攬是非?”朱常道:“你莫管,我自有用處。”眾人隻得依他,解
去麻繩,叫起看船的扛上船,藏在艄裡,將平基蓋好。朱常道:“卜才,你回去,
媳婦子叫五六個來。”卜才道:“這二三十畝稻,勾什麼砍,要這許多人去做甚?”
朱常道:“你隻管叫來,我自有用處。”卜才不知是意見,即便提燈回去。不一
時叫到,坐了一舡,解纜開船,兩人蕩槳,離了鎮上。眾人問道:“老爹載這東
西去,有甚用處?”朱常道:“如今去割稻,趙家定來攔阻,少不得有一場相打,
到告狀結殺。如今天賜這東西與我,豈不省了打官司!還有許多妙處。”眾人道:
“老爹怎見省了打官司?又有何妙處?”朱常道:“有了這屍首時,隻消如此如
此,這般這般,卻不省了打官司,你們也有些財采。他若不見機,弄到當官,定
然我們占個上風,可不好麼?”眾人都喜道:“果然妙計!小人們怎省得?”正
是:
算定機謀誇自己,排與圈套害他人。
這些人都是愚野村夫,曉得什麼利害?聽見家主說得都有財采,竟像甕中取
鱉,手到拿來的事,樂極了,巴不得趙家的人,這時便到舡邊來廝鬨便好。銀子
既有得到手,官司又可以贏得,心急,發狠蕩起槳來。這舡恰像生了七八個翅膀
一般,頃刻就飛到了。此時天色漸明,朱常教把船歇在空闊無人居住之處,離田
頭尚有一箭之路。眾人都上了岸,尋出一條一股連一股斷的爛草繩,將船纜在一
顆草根上,隻留一個人坐在船上看守,眾男女都下田砟稻。朱常遠遠的立在岸上
打探消耗,元來這地方叫做鯉魚橋,離景德鎮止有十裡多遠,再過去裡許,又喚
做太白村,乃南直隸徽州府婺源縣所管。因是兩省交界之處,人民錯壤而居。與
朱常爭田這人名喚趙完,也是個大富之家,原是浮梁縣人戶,卻住在婺源縣地方,
兩縣俱置得有田產。那爭的田,止得三十餘畝,乃趙完族兄趙寧的。先把來抵借
了朱常銀子,卻又賣與趙完,恐怕出醜,就攬來佃種,兩邊影射了三四年。不想
近日身死,故此兩家相爭。這稻子還是趙寧所種。
說話的,這田在趙完屋腳跟頭,如何不先砟了,卻留與朱常來割?看官有所
不知,那趙完也是個強橫之徒,看得自己大了,道這田是明中正契買族兄的,又
在他的左近;朱常又是隔省人戶,料必不敢來砟稻,所以放心托膽。那知朱常又
是個專在虎頭上做窠,要吃不怕死的魍魎,竟來放對。正在田中砍稻,蚤有人報
知趙完。趙完道:“這廝真是吃了大蟲的心,豹子的膽,敢來我這裡撩撥!想是
來送死麼!”兒子趙壽道:“爹!自古道:來者不懼,懼者不來。也莫輕覷了他!”
趙完問報人道:“他們共有多少人在此?”答道:“十數個男子,六七個婦人。”
趙完道:“既如此,也教婦人去。男對男,女對女,都拿回來,敲斷他的孤拐子,
連船都拔他上岸,那時方見我的手段。”即便喚起二十多人,十來個婦人,一個
個粗腳大手,裸臂揎拳,如疾風驟雨而來。趙完父子隨後來看。
且說眾人遠遠的望著田中,便喊道:“偷稻的賊不要走!”朱常家人、媳婦,
看見趙家有人來了,連忙住手,望河邊便跑。到得岸旁,朱常連叫快脫衣服。眾
人一齊卸下,堆做一處,叫一個婦人看守,複身轉來,叫道:“你來!你來!若
打輸與你,不為好漢!”趙完家有個雇工人,叫做田牛兒,自恃有些氣力,搶先
飛奔向前。朱家人見他勢頭來得勇猛,兩邊一閃,讓他衝將過來,才讓他衝進時,
男子、婦人,一裹轉來圍住。田牛兒叫聲:“來的好!”提起升籮般拳頭,揀著
個精壯村夫麵上,一拳打去,隻指望先打倒了一個硬的,其餘便如摧枯拉朽了。
誰知那人卻也來得,拳到麵上時,將頭略偏一偏,這拳便打個空,剛落下來,就
順手牽羊,把拳留住。田牛兒矰脫不得,急起左拳來打,手尚未起,又被一人接
住,兩邊扯開。田牛兒便施展不得。朱家人也不打他,推的推,扯的扯,到像八
抬八綽一般,腳不點地,竟拿上船。那爛草繩係在草根上,有甚筋骨,初踏上船
就斷了。艄上人已預先將篙攔住,眾人將田牛兒納在艙中亂打。趙家後邊的人,
見田牛兒捉上船去,蜂擁趕上船搶人。朱家婦女都四散走開,放他上去。說時遲,
那時快,攔篙的人一等趙家男子、婦人上齊船時,急掉轉篙,望岸上用力一點,
那船如箭一般,向河心中直蕩開去。人眾船輕,三四幌便翻將轉來。兩家男女四
十多人,儘都落水。這些婦人各自掙紥上岸,男子就在水中相打,縱橫攪亂,激
得水濺起來,恰如驟雨相似。把岸上看的人眼都耀花了,隻叫莫打,有話上岸來
說。
正打之間,卜才就人亂中,把那縊死婦人屍首,直過去,便喊起來道:
“地方救護,趙家打死我家人了!”朱常同那六七個婦人,在岸邊接應,一齊喊
叫,其聲震天動地。趙家的婦人,正絞擠濕衣,聽得打死了人,帶水而逃。水裡
的人,一個個嚇得膽戰心驚,正不知是那個打死的,巴不能攦脫逃走,被朱家
人乘勢追打,吃了老大的虧。掙上了岸,落荒逃奔。此時隻恨父母少生了兩隻腳
兒。朱家人欲要追趕,朱常止住道:“如今不是相打的事了,且把屍首收拾起來,
抬放他家屋裡了再處。”眾人把屍首拖到岸上,卜才認做妻子,假意啼啼哭哭。
朱常又教撈起船上篙槳之類,寄頓佃戶人家。又對看的人道:“列位地方鄰裡,
都是親眼看見,活打死的,須不是誣陷趙完,倘到官司時,少不得要相煩做個證
見,但求實說罷了。”這幾句是朱常引人來兜攬處和的話。此時內中若有個有力
量的出來擔當,不教朱常把屍首抬去趙家,說和這事,也不見得後來害許多人的
性命。隻因趙完父子,平日是個難說話的,恐怕說而不聽,反是一場沒趣。況又
不曉得朱常心中是甚樣個意兒,故此並無一人招攬。朱常見無人招架,教眾人穿
起衣服,把屍首用蘆席卷了,將繩索絡好,四個扛著,望趙完家來。看的人隨後
跟來,觀看兩家怎地結局。銅盆撞了鐵掃帚,惡人自有惡人磨。
且說趙完父子隨後走來,遠望著自家人追趕朱家的人,心中歡喜。漸漸至近,
隻見婦女、家人,渾身似水,都像落湯雞一般,四散奔走。趙完驚訝道:“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