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卷 一文錢小隙造奇冤_醒世恒言_线上阅读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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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卷 一文錢小隙造奇冤(2 / 2)

人多,如何反被他們打下水去?”急那步上前。眾人看見,亂喊道:“阿爹不好

了!快回去罷。”趙壽道:“你們怎地恁般沒用?都被打得這模樣!”眾人道:

“打是小事,隻是他家死了人,卻怎處?”趙完聽見死了個人,嚇得就酥了半邊,

兩隻腳就像釘了,半步也行不動。趙壽與田牛兒,兩邊挾著胳膊而行,扶至家中

坐下,半晌方才開言,問道:“如何就打死了人?”眾人把相打翻船的事,細說

一遍。又道:“我們也沒有打婦人,不知怎地死了?想是淹死的。”趙完心中沒

了主意,隻叫:“這事怎好?”那時合家老幼,都叢在一堆,人人心中驚慌。正

說之間,人進來報:“朱家把屍首抬來了。”趙完又吃這一嚇,恰像打坐的禪和

子,急得身色一毫不動。自古道:物極則反,人急計生。趙壽忽地轉起一念,便

道:“爹莫慌!我自有對付他的計較在此。”便對眾人道:“你們都向外邊閃過,

讓他們進來之後,聽我鳴鑼為號,留幾個緊守門口,其餘都趕進來拿人,莫教走

了一個。解到官司,見許多人白日搶劫,這人命自然從輕。”眾人得了言語,一

齊轉身。趙完恐又打壞了人,分付:“隻要拿人,不許打人!”眾人應允,一陣

風出去。趙壽隻留了一個心腹義孫趙一郎道:“你且在此。”又把婦女妻小打發

進去,分付:“不要出來!”趙完對兒子道:“雖然告他白日打搶,總是人命為

重,隻怕抵當不過。”趙壽走到耳根前,低低道:“如今隻消如此這般。”趙完

聽了大喜,不覺身子就健旺起來,乃道:“事不宜遲,快些停當!”趙壽先把各

處門戶閉好,然後尋了一把斧頭,一個棒棰,兩扇板門,都已完備,方教趙一郎

到廚下叫出一個老兒來。那老兒名喚丁文,約有六十多歲,原是趙完的表兄,因

有了個懶黃病,吃得做不得,卻又無男無女,捱在趙完家燒火,博口飯吃。當下

那老兒不知頭腦,走近前問道:“兄弟有甚話?”趙完還未答應,趙壽閃過來,

提起棒槌,看正太陽,便是一下。那老兒隻叫得聲:“阿呀!”翻身跌倒。趙壽

趕上,又複一下,登時了帳。當下趙壽動手時,以為無人看見,不想田牛兒的娘

田婆,就住在趙完宅後,聽見打死了人,恐是兒子打的,心中著急,要尋來問個

仔細,從後邊走出,正撞著趙壽行凶。嚇得蹲倒在地,便立不起身。口中念聲:

“阿彌陀佛!青天白日,怎做這事!”趙完聽得,回頭看了一看,把眼向兒子一

顛,趙壽會意,急趕近前,照頂門一棒槌打倒,腦漿鮮血一齊噴出。還怕不死,

又向肋上三四腳,眼見得不能勾活了。隻因這一文錢上起,又送了兩條性命。正

是:耐心終有益,任意定生災。

且說趙一郎起初喚丁老兒時,不道趙壽懷此惡念,驀見他行凶,驚得隻縮到

一壁角邊去。丁老兒剛剛完事,接腳又撞個田婆來湊成一對,他恐怕這第三棒槌

輪到頭上,心下著忙,欲待要走,這腳上卻像被千百斤石頭壓住,那裡移得動分

毫。正在慌張,隻見趙完叫道:“一郎快來幫一幫!”趙一郎聽見叫他相幫,方

才放下肚腸,掙紥得動,向前幫趙壽拖這兩個屍首,放在遮堂背後,尋兩扇板門

壓好,將遮堂都起浮了窠臼。又分付趙一郎道:“你切不可泄漏,待事平了,把

家私分一股與你受用。”趙一郎道:“小人靠阿爹洪福過日的,怎敢泄漏?”剛

剛停當,外麵人聲鼎沸,朱家人已到了。趙完三人退入側邊一間屋裡,掩上門兒

張看。

且說朱常引家人、媳婦,扛著屍首趕到趙家,一路打將進去。直到堂中,見

四麵門戶緊閉,並無一個人影。朱常教:“把屍首居中停下,打到裡邊去,拿趙

完這老亡八出來,鎖在死屍腳上!”眾人一齊動手,乒乒乓乓將遮堂亂打,那遮

堂已是離了窠臼的,不消幾下,一扇扇都倒下去,屍首上又壓上一層。眾人隻顧

向前,那知下麵有物。趙壽見打下遮堂,把鑼篩起。外邊人聽見,發聲喊,搶將

入來。朱常聽得篩鑼,隻道有人來搶屍首,急掣身出來,眾人已至堂中,兩下你

揪我扯,攪做一團,滾做一塊。裡邊趙完三人大喊:“田牛兒!你母親都被打死

了,不要放走了人!”田牛兒聽見,急奔來問:“我母親如何卻在這裡?”趙完

道:“他剛同丁老官走來問我,遮堂打下,壓死在內。我急走得快,方逃得性命。

若遲一步兒,這時也不知怎地了!”田牛兒與趙一郎將遮堂搬開,露出兩個屍首。

田牛兒看娘時,頭已打開,腦漿鮮血滿地,放聲大哭。朱常聽見,隻道還是假的,

急抽身一望,果然有兩個屍首,著了忙,往外就跑。這些家人、媳婦,見家主走

了,各要攦脫逃走,一路揪扭打將出來。那知門口有人把住,一個也走不脫,

都被拿住。趙完叫道:“莫打壞了人!”故此朱常等不十分吃虧。趙壽取出鏈子

繩索,男子、婦女鎖做一堂。田牛兒痛哭了一回,心中忿怒,跳起身道:“我把

朱常這狗忘八,照依母親打死罷了!”趙完攔住道:“不可!不可!如今自有官

法究治了,你打死他做甚?”教眾人扯過一邊。此時已哄動遠近村坊,地方鄰裡,

無有不到趙家觀看。趙完留到後邊,備起酒席款待,要眾人具個白晝劫殺公呈。

那些人都是趙完的親戚佃戶,雇工人等,誰敢不依。

趙完連夜裝起四五隻大船,載了地鄰乾證人等,把兩隻將朱常一家人鎖縛在

艙裡。行了一夜,方到婺源縣台。候大尹蚤衙升堂,地方人等先將呈子具上。這

大尹展開,觀看一過,問了備細,即差人押著地方並屍親趙完、田牛兒、卜才前

去,將三個屍首盛殮了,吊來相驗。朱常一家人,都發在鋪裡羈侯。那時朱常家

中,自有佃戶報知,兒子朱太星夜趕來看覷,自不必說。有句俗語道得好:官無

三日急。那屍棺便吊到了,這大尹如何就有工夫去相驗。隔了半個多月,方才出

牌,著地方備辦登場法物,鋪中取出朱常一乾人,都到屍場上。仵作人逐一看報

道:“丁文太陽有傷,周圍二寸有餘,骨頭粉碎。田婆腦門打開,腦髓漏儘,右

肋骨踢折三根。二人實係打死。卜才妻子頸下有縊死繩痕,遍身彆無傷損,此係

縊死是實。”大尹見報,心中駭異道:“據這呈子上,稱說舡翻落水身死,如何

卻是縊死的?”朱常就稟道:“爺爺!眾耳眾目所見,如何卻是縊死的?這明明

仵作人得了趙完銀子,妄報老爺!”大尹恐怕趙完將彆個屍首顛換了,便喚卜才:

“你去認這屍首,正是你妻子的麼?”卜才上前一認,回複道:“正是小人妻子!”

大尹道:“是昨日登時死的?”卜才道:“是。”大尹問了詳細,自走下來,把

三個屍首逐一親驗,仵作人所報不差,暗稱奇怪!分付把棺木蓋上封好,帶到縣

裡來審。

大尹在轎上,一路思想,心下明白。回縣坐下,發眾犯都跪在儀門外,單喚

朱常上去,道:“朱常,你不但打死趙家二命,連這婦人,也是你謀死的。須從

實招來。”朱常道:“這是家人卜才的妻子餘氏,實被趙完打下水死的,地方上

人,都是見的,如何反是小人謀死?爺爺若不信,隻問卜才便見明白。”大尹喝

道:“胡說!這卜才乃你一路之人,我豈不曉得!敢在我麵前支吾!夾起來。”

眾皂隸一齊答應上前,把朱常鞋襪去了,套上夾棍,便喊起來。那朱常本是富足

之人,雖然好打官司,從不曾受此痛苦,隻得一一吐實:“這屍首是浮梁江口不

知何人撇下的。”大尹錄了口詞,叫跪在丹墀下。又喚卜才進來,問道:“死的

婦人果是你妻子麼?”卜才道:“正是小人妻子。”大尹道:“既是你妻子,如

何把他謀死了,詐害趙完?”卜才道:“爺爺!昨日趙完打下水身死,地方上人

都看見的。”大尹把氣拍在桌上一連七八拍,大喝道:“你這該死的奴才!這是

誰家的婦人,你冒認做妻子,詐害彆人!你家主已招稱,是你把他謀死。還敢巧

辯,快夾起來!”卜才見大尹像道士打靈牌一般,把氣拍一片聲亂拍亂喊,將魂

魄都驚落了。又聽見家主已招,隻得稟道:“這都是家主教小人認作妻子,並不

乾小人之事。”大尹道:“你一一從實細說。”卜才將下船遇見屍首,定計詐趙

完前後事細說一過,與朱常無二。大尹已知是實,又問道:“這婦人雖不是你謀

死,也不該冒認為妻,詐害平人。那丁文、田婆卻是你與家主打死的,這須沒得

說。”卜才道:“爺爺!其實不曾打死,就夾死小人,也不招的。”大尹也教跪

在丹墀。又喚趙完並地方來問,都執朱常扛屍到家,乘勢打死。大尹因朱常造謀

詐害趙完事實,連這人命也疑心是真,又把朱常夾起來。朱常熬刑不起,隻得屈

招。大尹將朱常、卜才各打四十,擬成斬罪,下在死囚牢裡。其餘十人,各打二

十板,三個充軍,七個徒罪,亦各下監。六個婦人,都是杖罪,發回原籍。其田

斷歸趙完,代趙寧還原借朱常銀兩。又行文關會浮梁縣,查究婦人屍首來曆。

那朱常初念,隻要把那屍首做個媒兒,趙完怕打人命官司,必定央人兜收私

處,這三十多畝田,不消說起歸他,還要紥詐一注大錢,故此用這一片心機。誰

知激變趙壽做出沒天理事來對付,反中了他計。當下來到牢裡,不勝懊悔,想道:

“這蚤若不遇這屍首,也不見得到這地位!”正是:

蚤知更有強中手,卻悔當初枉用心。

朱常料道此處定難翻案,叫兒子分付道:“我想三個屍棺,必是釘稀板薄,

交了春氣,自然腐爛。你今先去會了該房,捺住關會文書。回去教婦人們莫要泄

漏這縊死屍首消息。一麵向本省上司去告準,捱至來年四五月間,然後催關去審,

那時爛沒了縊死繩痕,好與他白賴。一事虛了,事事皆虛,不愁這死罪不脫!”

朱太依了父親,前去行事,不在話下。

卻說景德鎮賣酒王公家小二因相幫撇了屍首,指望王公些東西,過了兩三日,

卻不見說起。小二在口內野唱,王公也不在其意。又過了幾日,小二不見動靜,

心中焦躁,忍耐不住,當麵明明說道:“阿公,前夜那話兒,虧我把去出脫了還

好;若沒我時,到天明地方報知官司,差人出來相驗,饒你硬掙,不使酒錢,也

使茶錢。就拌上十來擔涎吐,隻怕還不得乾淨哩!如今省了你許多錢鈔,怎麼竟

不說起謝我?”大凡小人度量極窄,眼孔最淺,偶然替人做件事兒,徼幸得效,

便道是潑天大功勞,就來挾製那人,責他厚報;稍不遂意,便把這事翻局來害,

往往人家用錯了人,反受其累。譬如小二不過一時用得些氣力,便想要王公的銀

子。那王公若是個知事的,不拘多寡與他些也就罷了;誰知王公又是舍不得一文

錢的慳吝老兒,說著要他的錢,恰像割他身上的肉,就麵紅頸赤起來了。當下王

公見小二要他銀子,便發怒道:“你這人忒沒理!吃黑飯,護漆柱。吃了我家的

飯,得了我的工錢,便是這些小事,略走得幾步,如何就要我錢?”小二見他發

怒,也就嚷道:“口奢呀!就不把我,也是小事,何消得喉急?用得我著,方吃

得你的飯,賺得你的錢,須不是白把我用的。還有一句話,得了你工錢,隻做得

生活,原不曾說替你拽死屍的。”王婆便走過來道:“你這蠻子,真個憊懶?自

古道:茄子也讓三分老。怎麼一個老人家,全沒些尊卑,一般樣與他爭嚷。”小

二道:“阿婆!我出了力,不把銀子與我,反發喉急,怎不要嚷?”王公道:

“什麼是我謀死的,要詐我錢!”小二道:“雖不是你謀死,便是擅自移屍,也

須有個罪名。”王公道:“你到去首了我來。”小二道:“要我首也不難,隻怕

你當不起這大門戶。”王公趕上前道:“你去首,我不怕。”望外劈頸就。

那小二不曾提防,捉腳不定,翻筋鬥直跌出門外,磕碎了腦後,鮮血直淌。小二

跌毒了,罵道:“老忘八!虧了我,反打麼!”就地下拾起一塊磚來,望王公擲

去。誰知數合當然,這磚不歪不斜,恰恰正中王公太陽,一交跌倒,再不則聲。

王婆急上前扶時,隻見口開眼定,氣絕身亡。跌腳叫苦,便哭起天來。隻在這一

文錢上,又斷送了一條性命。總為惜財喪命,方知財命相連。小二見王公死了,

爬起來就跑。王婆喊叫鄰裡趕上拿轉,鎖在王公腳上。問王婆因甚事起,王婆一

頭哭,一頭將前情說出,又道:“煩列位與老身作主則個!”眾人道:“這廝元

來恁地可惡!先教他吃些痛苦,然後解官。”三四個鄰佑走上前,一頓拳頭腳尖,

打得半死,方才住手。教王婆關閉門戶,同到縣中告狀。此時紛紛傳說,遠近人

都來觀看。

且說丘乙大正訪問妻子屍首不著,官司難結,心思氣悶。這一日聞得小二打

王公的根由,想道:“這婦女屍首,莫不就是我妻子麼?”急走來問,見王婆鎖

門要去告狀。丘乙大上前問了詳細,計算日子,正是他妻子出門這夜,便道:

“怪道我家妻子屍首,當朝就不見蹤影,原來卻是你們撇掉了。如今有了實據,

綽板婆卻白賴不過了,我同你們見官去!”當下一乾人牽了小二,直到縣裡。次

早大尹升堂,解將進去。地方將前後事細稟,大尹又喚王婆問了備細。小二料道

情真難脫,不待用刑,從實招承。打了三十,問成死罪,下在獄中。丘乙大稟說

妻子被劉三旺謀死,正是此日,這屍首一定是他撇下的。證見已確,要求審結。

此時婺源縣知會文書未到,大尹因沒有屍首,終無實據,原發落出去尋覓。再說

小二,初時已被鄰裡打傷,那頓板子,又十分利害。到了獄中,沒有使用,又遭

一頓拳腳,三日之間,血崩身死。為這一文錢起,又送一條性命。見因貪白鏘,

番自喪黃泉。

且說丘乙大從縣中回家,正打白鐵門首經過,隻聽得裡邊叫天叫地的啼哭。

原來白鐵自那夜擔著驚恐,出脫這屍首,冒了風寒,回家上得床,就發起寒熱,

病了十來日,方才斷命,所以老婆啼哭。眼見為這一文錢,又送一條性命。化為

陰府驚心鬼,失卻陽間打鐵人。丘乙大聞知白鐵已死,歎口氣說:“恁般一個好

漢,有得幾日,卻又了賬,可見世人真是沒根的!”走到家裡,單單止有這個小

廝,鬼一般縮在半邊,要口熱水,也不能勾。看了那樣光景,方懊悔前日逼勒老

婆,做了這件拙事。如今又弄得不尷不尬,心下煩惱,連生意也不去做,終日東

尋西覓,並無屍首下落。

看看捱過殘年,又蚤五月中旬。那時朱常兒子朱太已在按院告準狀詞,批在

浮梁縣審問,行文到婺源縣關提人犯屍棺。起初朱太還不上緊,到了五月間,料

得屍首已是腐爛,大大送個東道與婺源縣該房,起文關解。那趙完父子因婺源縣

已經問結,自道沒事,毫無畏懼,抱卷赴理。兩縣解子領了一乾人犯,三具屍棺,

直至浮梁縣當堂投遞。大尹將人犯羈禁,屍棺發置官壇候檢,打發婺源回文,自

不必說。不則一日,大尹吊出眾犯,前去相驗。那朱太合衙門通買囑了,要勝趙

完。大尹到屍場上坐下,趙完將浮梁縣案卷呈上。大尹看了,對朱常道:“你借

屍紥詐,打死二命,事已問結,如何又告?”朱常稟道:“爺爺!趙完打餘氏落

水身死,眾目共見;卻買囑了地鄰仵作,妄報是縊死的。那丁文、田婆,自己情

慌,謀害抵飾,硬誣小人打死。且不要論彆件,但據小人主仆俱被拿住,趙家是

何等勢力,卻容小人打死二命?況死的俱是七十多歲,難道恁地不知利害,隻揀

垂死之人來打?爺爺推詳這上,就見明白。”大尹道:“既如此,當時怎就招承?”

朱常道:“那趙完衙門情熟,用極刑拷逼,若不屈招,性命已不到今日了。”趙

完也稟道:“朱常當日倚仗假屍,逢著的便打,合家躲避。那丁文、田婆年老,

奔走不及,故此遭了毒手。假屍縊死繩痕,是婺源縣大爺親驗過的,豈是仵作妄

報!如今日久腐爛,巧言誑騙爺爺,希圖漏網反陷。但求細看招卷,曲直立見。”

大尹道:“這也難憑你說。”即教開棺檢驗。天下有這等作怪的事?隻道屍首經

了許多時,已腐爛儘了,誰知都一毫不變,宛然如生。那楊氏頸下這條繩痕,轉

覺顯明,倒教仵作人沒做理會。你道為何?他已得了朱常錢財,若屍首爛壞了,

好從中作弊,要出脫朱常,反坐趙完。如今傷痕見在,若虛報了,恐大尹還要親

驗。實報了,如何得朱常銀子?正在躊躇,大尹蚤已瞧破,就走下來親驗。那仵

作人被大尹監定,不敢隱匿,一一實報。朱常在傍暗暗叫苦。大尹將所報傷處,

將卷對看,分毫不差,對朱常道:“你所犯已實,怎麼又往上司誑告?”朱常又

苦苦分訴。大尹怒道:“還要強辨!夾起來!快說這縊死婦人是那裡來的?”朱

常受刑不過,隻得招出:“本日蚤起,在某處河沿邊遇見,不知是何人撇下。”

那大尹極有記性,忽地想起:“去年丘乙大告稱,不見了妻子屍首;後來賣酒王

婆告小二打死王公,也稱是日抬屍首撇在河沿上起釁。至今屍首沒有下落,莫不

就是這個麼?”暗記在心。當下將朱常、卜才都責三十,照舊死罪下獄,其餘家

人減徒召保。趙完等發落寧家,不題。

且說大尹回到縣中,吊出丘乙大狀詞,並王小二那宗案卷查對,果然日子相

同,撇屍地處一般,更無疑惑。即著原差,喚到丘乙大、劉三旺乾證人等,監中

吊出綽板婆孫氏,齊到屍場認看。此時正是五月天道,監中瘟疫大作,那孫氏剛

剛病好,還行走不動,劉三旺與再旺扶挾而行。到了屍場上,仵作揭開棺蓋,那

丘乙大認得老婆屍首,放聲號慟,連連叫道:“正是小人妻子!”乾證地鄰也道:

“正是楊氏!”大尹細細鞠問致死情繇,丘乙大咬定:“劉三旺夫妻登門打罵,

受辱不過,以致縊死。”劉三旺、孫氏,又苦苦折辯。地鄰俱稱是孫氏起釁,與

劉三旺無乾。大尹喝教將孫氏拶起。那孫氏是新病好的人,身子虛弱,又行走這

番,勞碌過度,又費唇費舌折辯,漸漸神色改變。經著拶子,疼痛難忍,一口氣

收不來,翻身跌倒,嗚呼哀哉!隻因這一文錢上起,又送一條性命。正是:

地獄又添長舌鬼,相罵今無綽板聲。

大尹看見,即令放拶。劉三旺向前叫喊,喊破喉嚨,也喚不轉。再旺在旁哀

哀啼哭,十分淒慘。大尹心中不忍,向丘乙大道:“你妻子與孫氏角口而死,原

非劉三旺拳手相交。今孫氏亦亡,足以抵償。今後兩家和好,屍首各自領歸埋葬,

不許再告,違者定行重治。”眾人叩首依命,各領屍首埋葬。不在話下。

再說朱常、卜才下到獄中,想起枉費許多銀兩,反受一場刑杖,心中氣惱,

染起病來,卻又沾著瘟氣,二病夾攻,不勾數日,雙雙而死。隻因這一文錢上起,

又送兩條性命。未詐他人,先損自己。

說話的,我且問你:朱常生心害人,尚然得個喪身亡家之報;那趙完父子活

活打死無辜二人,又誣陷了兩條性命,他卻漏網安享,可見天理原有報不到之處。

看官,你可曉得,古老有幾句言語麼?是那幾句?古語道:“善有善報,惡有惡

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那天公算子,一個個記得明白。古往今來,曾放過

那個?這趙完父子漏網受用,一來他的頑福未儘;二來時候不到;三來小子隻有

一張口,沒有兩副舌,說了那邊,便難顧這邊,少不得逐節兒還你個報應。

閒話休題。且說趙完父子,又勝了朱常,回到家中,親戚鄰裡,齊來作賀,

吃了好幾日酒。又過數日,聞得朱常、卜才俱已死了,一發喜之不勝。田牛兒念

著母親暴露,領歸埋葬不題。時光迅速,不覺又過年餘。原來趙完年紀雖老,還

愛風月,身邊有個偏房,名喚愛大兒。那愛大兒生得四五分顏色,喬喬畫畫,正

在得趣之時。那老兒雖然風騷,到底老人家,隻好虛應故事,怎能勾滿其所欲?

看見義孫趙一郎,身材雄壯,人物乖巧,尚無妻室,到有心看上了。常常走到廚

房下,捱肩擦背,調嘴弄舌。你想世上能有幾個坐懷不亂的魯男子,婦人家反去

勾搭,他可有不肯之理。兩下眉來眼去,不則一日,成就了那事。彼此俱在少年,

猶如一對餓虎,那有個飽期,捉空就閃到趙一郎房中偷一手兒。那趙一郎又有些

本領,弄得這婆娘體酥骨軟,魄散魂銷,恨不時刻並做一塊。約莫串了半年有餘,

一日,愛大兒對趙一郎說道:“我與你雖然快活了這幾多時,終是礙人耳目,心

忙意急,不能勾十分儘興。不如悄地逃往遠處,做個長久夫妻。”趙一郎道:

“小娘子若真肯跟我,就在此可以做得夫妻,何必遠去。”愛大兒道:“你便是

我心上人了,有甚假意?隻是怎地在此就做得夫妻?”趙一郎道:“向年丁老官

與田婆,都是老爹與大官人自己打死,詐賴朱家的。當時教我相幫他扛抬,曾許

事完之日,分一分家私與我。那個棒棍,還是我藏好。一向多承小娘子相愛,故

不說起。你今既有此心,我與老爹說,先要了那一分家私,尋個所在住下;然後

再央人說,要你為配,不怕他不肯。他若舍不得,那時你悄地徑自走了出來,他

可敢道個不字麼?設或不達時務,便報與田牛兒,同去告官,教他性命也自難保。”

愛大兒聞言,不勝歡喜,道:“事不宜遲,作速理會!”說罷,閃出房去。次日

趙一郎探趙完獨自個在堂中閒坐,上前說道:“向日老爹許過事平之後,分一股

家私與我。如今朱家了賬已久,要求老爹分一股兒,自去營運。”趙完答道:

“我曉得了。”再過一日,趙一郎轉入後邊,遇著愛大兒,遞個信兒道:“方才

與老爹說了,娘子留心察聽,看可像肯的。”愛大兒點頭會意,各自開去不題。

且說趙完叫趙壽到一個廂房中去,將門掩上,低低把趙一郎說話,學與兒子,

又道:“我一時含糊應了他,如今還是怎地計較?”趙壽道:“我原是哄他的甜

話,怎麼真個就做這指望?”老兒道:“當初不合許出了,今若不與他些,這點

念頭,如何肯息?”趙壽沉吟了一回,又生起歹念,乃道:“若引慣了他,做了

個月月紅,倒是無了無休的詐端。想起這事,止有他一個曉得,不如一發除了根,

永無掛慮!”那老兒若是個有仁心的,勸兒子休了這念,胡亂與他些小東西,或

者免得後來之禍,也未可知。千不合,萬不合,卻說道:“我也有這念頭,但沒

有個計策。”趙壽道:“有甚難處,明日去買些砒礵,下在酒中,到晚灌他一

醉,怕道不就完事。外邊人都曉得平日將他厚待的,決不疑惑!”趙完歡喜,以

為得計。他父子商議,隻道神鬼不知,那曉得卻被愛大兒瞧見,料然必說此事,

悄悄走來覆在壁上窺聽。雖則聽著幾句,不當明白,恐怕出來撞著,急閃入去。

欲要報與趙一郎,因聽得不甚真切,不好輕事重報。心生一計,到晚間,把那老

兒多勸上幾杯酒,吃得醉熏熏,到了床上,愛大兒反抱定了那老兒撒嬌撒癡,淫

聲浪語。這老兒迷魂了,乘著酒興,未免做些沒正經事體。方在酣美之時,愛大

兒道:“有句話兒要說,恐氣壞了你,不好開口。若不說,又氣不過。”這老兒

正頑得氣喘籲籲,借那句話頭,就停住了,說道:“是那個衝撞了你?如此著惱!”

愛大兒道:“叵耐一郎這廝,今早把風話撩撥我,我要扯他來見你,倒說:‘老

爹和大官人性命都還在我手裡,料道也不敢難為我。’不知有甚緣故,說這般滿

話。倘在外人麵前,也如此說,必疑我家做甚不公不法勾當,可不壞了名聲?那

樣沒上下的人,怎生設個計策擺布死了,也省了後患。”那老兒道:“元來這廝

恁般無禮!不打緊,明晚就見功效了。”愛大兒道:“明晚怎地就見功效?”那

老兒也是合當命儘,將要藥死的話,一五一十說出。

那婆娘得了實言,次早閃來報知趙一郎。趙一郎聞言,吃那驚不小,想道:

“這樣反麵無情的狠人!倒要害我性命,如何饒得他過?”摸了棒槌,鎖上房門,

急來尋著田牛兒,把前事說與。田牛兒怒氣衝天,便要趕去廝鬨。趙一郎止住道:

“若先嚷破了,反被他做了準備。不如竟到官司,與他理論。”田牛兒道:“也

說得是。還到那一縣去?”趙一郎道:“當初先在婺源縣告起,這大尹還在,原

到他縣裡去。”那太白村離縣止有四十餘裡,二人拽開腳步,直跑至縣中。正好

大尹早堂未退,二人一齊喊叫。大尹喚入,當廳跪下,卻沒有狀詞,隻是口訴。

先是田牛兒哭稟一番,次後趙一郎將趙壽打死丁文、田婆,誣陷朱常、卜才情繇

細訴,將行凶棒槌呈上。大尹看時,血痕雖乾,鮮明如昨。乃道:“既有此情,

當時為何不首?”趙一郎道:“是時因念主仆情分,不忍出首。如今恐小人泄漏,

昨日父子計議,要在今晚將毒藥鴆害小人,故不得不來投生。”大尹道:“他父

子私議,怎地你就曉得?”趙一郎急遽間,不覺吐出實話,說道:“虧主人偏房

愛大兒報知,方才曉得。”大尹道:“你主人偏房,如何肯來報信?想必與你有

奸麼?”趙一郎被道破心事,臉色俱變,強詞抵賴。大尹道:“事已顯然,不必

強辨。”即差人押二人去拿趙完父子,並愛大兒前來赴審。到得太白村,天已昏

黑,田牛兒留回家歇宿,不題。

且說趙壽早起就去買下砒礵,卻不見了趙一郎,問家中上下,都不知道。

父子雖然有些疑惑,那個慮到愛大兒泄漏。次日清晨,差人已至,一索捆翻,拿

到縣中。趙完見愛大兒也拿了,還錯認做趙一郎調戲他不從,因此牽連在內。直

至趙一郎說出,報他謀害情由,方知向來有奸,懊悔失言。兩下辨論一番,不肯

招承。怎當嚴刑鍛煉,疼痛難熬,隻得一一細招。大尹因害了四命,情理可恨,

趙完父子,各打六十,依律處斬。趙一郎奸騙主妾,背恩反噬;愛大兒通同奸夫,

謀害親夫,各責四十,雜犯死罪,齊下獄中。田牛兒釋放回家。一麵備文申報上

司,具疏題請。不一日,刑部奉旨,倒下號劄,四人俱依擬秋後處決。隻因這一

文錢,又斷送了四條性命。雖然是冤各有頭,債各有主,若不因那一文錢爭鬨,

楊氏如何得死?沒有楊氏的死屍,朱常這詐害一事,也就做不成了。總為這一文

錢起,共害了十三條性命。這段話叫做《一文錢小隙造奇冤》。奉勸世人,舍財

忍氣為上。有詩為證:相爭隻為一文錢,小隙誰知奇禍連!勸汝舍財兼忍氣,一

生無事得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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