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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卷 蔡瑞虹忍辱報仇(1 / 2)

酒可陶情適性,兼能解悶消愁。三杯五盞樂悠悠,痛飲翻能損壽。

謹厚化成凶險,精明變作昏流。禹疏儀狄豈無由,狂藥使人多咎。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勸人節飲之語。今日說一位官員,隻因貪杯上,

受了非常之禍。話說這宣德年間,南直隸淮安府淮安衛,有個指揮姓蔡,名武。

家資富厚,婢仆頗多。平昔彆無所好,偏愛的是杯中之物,若一見了酒,連性命

也不相顧,人都叫他做“蔡酒鬼”。因這件上,罷官在家。不但蔡指揮會飲,就

是夫人田氏,卻也一般善酌,二人也不像個夫妻,到像兩個酒友。偏生奇怪,蔡

指揮夫妻都會飲酒,生得三個兒女,卻又滴酒不聞。那大兒蔡韜,次子蔡略,年

紀尚小;女兒到有一十五歲,生時因見天上有一條虹霓,五色燦爛,正環在他家

屋上,蔡武以為祥瑞,遂取名叫做瑞虹。那女子生得有十二分顏色,善能描龍畫

鳳,刺繡拈花。不獨花工伶俐,且有智識才能,家中大小事體,到是他掌管。因

見父母日夕沉湎,時常規諫,蔡指揮那裡肯依!

話分兩頭。且說那時有個兵部尚書趙貴,當年未達時,住在淮安衛間壁,家

道甚貧,勤苦讀書,夜夜直讀到雞鳴方臥。蔡武的父親老蔡指揮,愛他苦學,時

常送柴送米資助。趙貴後來連科及第,直做到兵部尚書。思念老蔡指揮昔年之情,

將蔡武特升了湖廣荊襄等處遊擊將軍。是一個上好的美缺,特地差人將文憑送與

蔡武。蔡武心中歡喜,與夫人商議,打點擇日赴任。瑞虹道:“爹爹!依孩兒看

起來,此官莫去做罷!”蔡武道:“卻是為何?”瑞虹道:“做官的一來圖名,

二來圖利,故此千鄉萬裡遠去。如今爹爹在家,日日隻是吃酒,並不管一毫彆事。

倘若到任上也是如此,那個把銀子送來,豈不白白裡乾折了盤纏辛苦,路上還要

擔驚受怕。就是沒得銀子趁,也隻算是小事,還有彆樣要緊事體,擔乾係哩!”

蔡武道:“除了沒銀子趁罷了,還有甚麼乾係?”瑞虹道:“爹爹!你一向做官

時,不知見過多少了,難道這樣事到不曉得?那遊擊官兒,在武職裡便算做美任;

在文官上司裡,不過是個守令官,不時衙門伺候,東迎西接,都要早起晏眠。我

想你平日在家,單管吃酒,自在慣了;倘到那裡,依原如此,豈不受上司責罰!

這也還不算利害,或是汛地盜賊生發,差撥去捕獲;或者彆處地方有警,調遣去

出征。那時不是馬上,定是舟中,身披甲胃,手執戈矛,在生死關係之際,倘若

一般終日吃酒,豈不把性命送了?不如在家安閒自在,快活過了日子,卻去討這

樣煩惱吃!”蔡武道:“常言說得好,酒在心頭,事在肚裡。難道我真個單吃酒

不管正事不成?隻為家中有你掌管,我落得快活。到了任上,你替我不得時,自

然著急,不消你擔隔夜憂。況且這樣美缺,彆人用銀子謀乾,尚不能勾;如今承

趙尚書一片好意,特地差人送上大門,我若不去做,反拂了這段來意。我自有主

意在此,你不要阻當!”瑞虹見父親立意要去,便道:“爹爹既然要去,把酒來

戒了,孩兒方才放心。”蔡武道:“你曉得我是酒養命的,如何全戒得,隻是少

吃幾杯罷!”遂說下幾句口號:“老夫性與命,全靠水邊酉。寧可不吃飯,豈可

不飲酒。今聽汝忠言,節飲知謹守。每常十遍飲,今番一加九。每常飲十升,今

番隻一鬥。每常一氣吞,今番分兩口。每常床上飲,今番下地走。每常到三更,

今番二更後。再要裁減時,性命不直狗。”

且說蔡武次日即教家人蔡勇在淮關寫了一隻民座船,將衣飾細軟,都打疊帶

去。粗重家夥,封鎖好了,留一房家人看守。其餘童仆儘隨往任所。又買了許多

好酒,帶路上去吃。擇了吉日,備豬羊祭河,作彆親戚,起身下船。稍公扯起篷,

由揚州一路進發。你道稍公是何等樣人?那稍公叫做陳小四,也是淮安府人,年

紀三十已外。雇著一班水手,共有七人,喚做白滿、李癩子、沈鐵甏、秦小圓、

胡蠻二、餘蛤蚆、淩歪嘴。這班人都是凶惡之徒,專在河路上謀劫客商。不想

今日蔡武晦氣,下了他的船隻。陳小四起初見發下許多行李,眼中已是放出火來;

及至家小下船,又一眼瞧見瑞虹美豔,心中愈加著魂。暗暗算計:“且遠一步兒

下手,省得在近處,容易露人眼目。”不一日,將到黃州,乃道:“此去正好行

事了,且與眾兄弟們說知。”走到稍上,對眾水手道:“艙中一注大財鄉,不可

錯過,乘今晚取了罷!”眾人笑道:“我們有心多日了,因見阿哥不說起,隻道

讓同鄉分上,不要了。”陳小四道:“因一路來,沒個好下手處,造化他多活了

這幾日。”眾人道:“他是個武官出身,從人又眾,不比其他,須要用心。”陳

小四道:“他出名的蔡酒鬼,有什麼用?少停等他吃酒到分際,放開手砍他娘罷

了!隻饒了這小姐,我要留他做個押艙娘子。”商議停當。少頃,到黃州江口泊

住,買了些酒肉,安排起來,眾水手吃個醉飽。揚起滿帆,舟如箭放。那一日正

是十五,剛到黃昏,一輪明月,如同白晝。至一空闊之處,陳小四道:“眾兄弟,

就此處罷,莫向前了!”霎時間,下篷拋錨,各執器械,先向前艙而來。迎頭遇

著一個家人,那家人見勢頭來得凶險,叫聲:“老爺不好了!”說時遲,那時快,

叫聲未絕,頂門上已遭一斧,翻身跌倒,那些家人,一個個都抖衣而顫,那裡動

彈得。被眾強盜刀砍斧切,連排價殺去!

且說蔡武自從下船之後,初時幾日,酒還少吃,以後覺道無聊,夫妻依先大

酌,瑞虹勸諫不止。那一晚與夫人開懷暢飲,酒量已吃到九分,忽聽得前艙發喊。

瑞虹急叫丫鬟來看,那丫鬟嚇得寸步難移,叫道:“老爺,前艙殺人哩!”蔡奶

奶驚得魂不附體,剛剛立起身來,眾凶徒已趕進艙。蔡武兀自朦朧醉眼,喝道:

“我老爹在此,那個敢?”沈鐵甏早把蔡武一斧砍倒。眾男女一齊跪下,道:

“金銀任憑取去,但求饒命!”眾人道:“兩件俱是要的。”陳小四道:“也罷!

看鄉裡情上,饒他砍頭,與他個全屍罷了!”即教快取索子。兩個奔向後艄,取

出索子,將蔡武夫妻二子,一齊綁起,止空瑞虹。蔡武哭對瑞虹道:“不聽你言,

致有今日!”聲猶未絕,都攛向江中去了。其餘丫鬟等婢,一刀一個,殺個乾淨。

有詩為證:金印將軍酒量高,綠林暴客氣雄豪。無情波浪兼天湧,疑是胥江起怒

濤。

瑞虹見合家都殺,獨不害他,料必然來汙辱,奔出艙門,望江中便跳。陳小

四放下斧頭,雙手抱住道:“小姐不要驚恐!還你快活。”瑞虹大怒,罵道:

“你這班強盜,害了我全家,尚敢汙辱我麼!快快放我自儘。”陳小四道:“你

這花容月貌,教我如何舍得?”一頭說,一頭抱入後艙。瑞虹口中千強盜萬強盜

罵不絕口。眾人大怒道:“阿哥,那裡不尋了一個妻子,卻受這賤人之辱!”便

要趕進來殺。陳小四拉住道:“眾兄弟,看我分上饒他罷!明日與你陪情。”又

對瑞虹道:“快些住口,你若再罵時,連我也不能相救!”瑞虹一頭哭,心中暗

想:“我若死了,一家之仇,那個去報?且含羞忍辱,待報仇之後,死亦未遲!”

方才住口,跌足又哭。陳小四安慰一番。眾人已把屍首儘拋入江中,把船揩抹乾

淨,扯起滿蓬,又使到一個沙洲邊,將箱籠取出,要把東西分派。陳小四道:

“眾兄弟且不要忙,趁今日十五團圓之夜,待我做了親,眾弟兄吃過慶喜筵席,

然後自由自在均分,豈不美哉!”眾人道:“也說得是。”連忙將蔡武帶來的好

酒,打開幾壇,將那些食物東西,都安排起來,團團坐在艙中,點得燈燭輝煌,

取出蔡武許多銀酒器,大家痛飲。陳小四又抱出瑞虹坐在旁邊道:“小姐!我與

你郎才女貌,做對夫妻,也不辱抹了你。今夜與我成親,圖個白頭到老。”瑞虹

掩著麵隻是哭。眾人道:“我眾兄弟各人敬阿嫂一杯酒。”便篩過一杯,送在麵

前。陳小四接在手中,拿向瑞虹口邊道:“多謝眾弟兄之敬,你略略沾些兒。”

瑞虹那裡采他,把手推開。陳小四笑道:“多謝列位美情,待我替娘子飲罷!”

拿起來一飲而儘。秦小元道:“哥不要吃單杯,吃個雙雙到老!”又送過一杯,

陳小四又接來吃了,也篩過酒,逐個答還。吃了一會,陳小四被眾人勸送,吃到

八九分醉了。眾人道:“我們暢飲,不要難為新人。哥!先請安置罷。”陳小四

道:“既如此,列位再請寬坐,我不陪了。”抱起瑞虹,取了燈火,徑入後艙。

放下瑞虹,掩上艙門,便來與他解衣。那時瑞虹身不由主,被他解脫乾淨,抱向

床中,任情取樂。可惜千金小姐,落在強徒之手。暴雨摧殘嬌蕊,狂風吹損柔芽。

那是一宵恩愛,分明夙世冤家。

不題陳小四。且說眾人在艙中吃酒,白滿道:“陳四哥此時正在樂境了。”

沈鐵甏道:“他便樂,我們卻有些不樂。”秦小元道:“我們有甚不樂。”沈鐵

甏道:“同樣做事,他到獨占了第一件便宜。明日分東西時,可肯讓一些麼?”

李癩子道:“你道是樂,我想這一件,正是不樂之處哩。”眾人道:“為何不樂?”

李癩子道:“常言說的好,斬草不除根,萌芽依舊發。殺了他一家,恨不得把我

們吞在肚裡,方才快活,豈肯安心與陳四哥做夫妻?倘到人煙湊聚所在,叫喊起

來,眾人性命,可不都送在他的手裡!”眾人儘道:“說得是,明日與陳四哥說

明,一發殺卻,豈不乾淨!”答道:“陳四哥今夜得了甜頭,怎肯殺他?”白滿

道:“不要與陳四哥說知,悄悄竟行罷。”李癩子道:“若瞞著他殺了,弟兄情

上就到不好開交。我有個兩得其便的計兒在此:趁陳四哥睡著,打開箱籠,將東

西均分,四散去快活。陳四哥已受用了一個妙人,多少留幾件與他,後來露出事

來,止他自己受累,與我眾人無乾。或者不出醜,也是他的造化,恁樣又不傷了

弟兄情分,又連累我們不著,可不好麼?”眾人齊稱道:“好!”立起身把箱籠

打開,將出黃白之資,衣飾器皿,都均分了,隻揀用不著的留下幾件。各自收拾,

打了包裹,把艙門關閉,將船使到一個通官路所在泊住,一齊上岸,四散而去!

篋中黃白皆公器,被底紅香偏得意。蜜房割去彆人甜,狂蜂猶抱花心睡。

且說陳小四專意在瑞虹身上,外邊眾人算計,全然不知。直至次日巳牌時分,

方才起身來看,一人不見,還隻道夜來中酒睡著。走至稍上,卻又不在。再到前

艙去看,那裡有個人的影兒?驚駭道:“他們通往何處去了?”心內疑惑,複走

到艙中,看那箱籠,俱已打開,逐隻檢看,並無一物,止一隻內存些少東西,並

書帖之類。方明白眾人分去,敢怒而不敢言,想道:“是了!他們見我留著這小

姐,恐後事露,故都悄然散去。”又想道:“我如今獨自個又行不得這船,住在

此又非長策,到是進退兩難!欲待上涯,村中覓個人兒幫行,到有人煙之處,恐

怕這小姐喊叫出來,這性命便休了。勢在騎虎,留他不得了,不如斬草除根罷!”

提起一柄板斧,搶入後艙。瑞虹還在床上啼哭,雖則淚痕滿麵,愈覺千嬌百媚。

那賊徒看了,神蕩魂迷,臂垂手軟,把殺人腸子,頓時熔化。一柄板斧,撲禿的

落在地下。又騰身上去,捧著瑞虹淫媾。可憐嫩蕊嬌花,怎當得風狂雨驟!那賊

徒恣意輕薄了一回,說道:“娘子,我曉的你勞碌了,待我去收拾些飲食與你將

息!”跳起身,往稍上打火煮飯。忽地又想起道:“我若迷戀這女子,性命定然

斷送;欲要殺他,又不忍下手。罷!罷!隻算我晦氣,棄了這船,也向彆處去過

日。倘有采頭,再覓注錢財,原掙個船兒,依舊快活。那女子留在船中,有命時

便遇人救了,也算我一點陰騭。”卻又想道:“不好!不好!如不除他,終久是

個禍根。隻饒他一刀,與他全屍罷!”煮些飯食吃飽,將平日所積囊資,並留下

的些小東西,疊成一個大包,放在一邊。尋了一條索子,打個圈兒,趕入艙來。

這時瑞虹恐又來淫汙,已是穿起衣服,向著裡床垂淚,思算報仇之策,不堤防這

賊徒來謀害。說時遲,那時快,這賊徒奔近前,左手托起頭兒,右手就將索子套

上。瑞虹方待喊叫,被他隨手扣緊,儘力一收,瑞虹疼痛難忍,手足亂動,撲的

跳了幾跳,直挺挺橫在床上便不動了。那賊徒料是已死,即放了手,到外艙拿起

包裹,提著一根短棍,跳上涯,大踏步而去!正是:

雖無並枕歡娛,落得一身乾淨。

原來瑞虹命不該絕,喜得那賊打的是個單結,雖然被這一收時,氣絕昏迷,

才放下手,結就鬆開,不比那吊死的越墜越緊。咽喉間有了一線之隙,這點氣回

複透出,便不致於死。漸漸蘇醒,隻是遍體酥軟,動撣不得,倒像被按摩的捏了

個醉楊妃光景。喘了一回,覺的頸下難過,勉強掙起手扯開,心內苦楚,暗哭道:

“阿爹當時若聽了我的言語,那有今日?隻不知與這夥賊徒,前世有甚冤業,合

家遭此慘禍!”又哭道:“我指望忍辱偷生,還圖個報仇雪恥,不道這賊原放我

不過。我死也罷了,但是冤沉海底,安能瞑目!”轉思轉哭,愈想愈哀。正哭之

間,忽然稍上撲嗵的一聲響亮,撞得這船幌上幾幌,睡的床鋪,險些攧翻。瑞

虹被這一驚,哭也倒止住了。側耳聽時,但聞隔船人聲喧鬨,打號撐篙,本船不

見一些聲息。疑惑道:“這班強盜為何被人撞了船,卻不開口?莫非那船也是同

夥?”又想道:“或者是捕盜船兒,不敢與他爭論。”便欲喊叫,又恐不能了事。

方在惶惑之際,船倉中忽地有人大驚小怪,又齊擁入後艙。瑞虹還道是這班強盜,

暗道:“此番性命定然休矣!”隻聽眾人說道:“不知何處官府,打劫的如此乾

淨?人樣也不留一個!”瑞虹聽了這話,已知不是強盜了,掙紥起身,高喊:

“救命!”眾人趕向前看時,見是美貌女子,扶持下床,問他被劫情由。瑞虹未

曾開言,兩眼淚珠先下。乃將父親官爵籍貫,並被難始末,一一細說。又道:

“列位大哥,可憐我受屈無伸,乞引到官司告理,擒獲強徒正法,也是一點陰騭。”

眾人道:“元來是位小姐,可惱受著苦了!但我們都做主不得,須請老爹來與你

計較。”內中一個便跑去相請。不多時,一人跨進艙中,眾人齊道:“老爹來也!”

瑞虹舉目看那人麵貌魁梧,服飾齊整,見眾人稱他老爹,料必是個有身家的,哭

拜在地。那人慌忙扶住道:“小姐何消行此大禮?有話請起來說。”瑞虹又將前

事細說一遍,又道:“求老爹慨發慈悲,救護我難中之人,生死不忘大德!”那

人道:“小姐不消煩惱!我想這班強盜,去還未遠,即今便同你到官司呈告,差

人四處追尋,自然逃走不脫。”瑞虹含淚而謝。那人分付手下道:“事不宜遲,

快扶蔡小姐過船去罷!”眾人便來攙扶。瑞虹尋過鞋兒穿起,走出艙門觀看,乃

是一隻雙開篷頂號貨船。過得船來。請入艙中安息。眾水手將賊船上家火東西,

儘情搬個乾淨,方才起篷開船。

你道那人是誰?原來姓卞,名福,漢陽府人氏。專在江湖經商,掙起一個老

大家業,打造這隻大船。眾水手俱是家人。這番在下路脫了糧食,裝回頭貨歸家,

正趁著順風行走,忽地被一陣大風,直打向到岸邊去。稍公把舵務命推揮,全然

不應,徑向賊船上當稍一撞。見是座船,恐怕拿住費嘴,好生著急。合船人手忙

腳亂,要撐開去,不道又閣在淺處,牽扯不動,故此打號用力。因見座船上沒個

人影,卞福以為怪異,教眾水手過船來看。已後聞報,止有一個美女子,如此如

此,要求搭救。卞福即懷下不良之念,用一片假情,哄得過船,便是買賣了,那

裡是真心肯替他伸冤理枉。那瑞虹起初因受了這場慘毒,正無門伸訴,所以一見

卞福,猶如見了親人一般,求他救濟,又見說出那班言語,便信以為真,更不疑

惑。到得過船心定,想起道:“此來差矣!我與這客人非親非故,如何指望他出

力,跟著同走?雖承他一力當擔,又未知是真是假。倘有彆樣歹念,怎生是好?”

方在疑慮,隻見卞福,自去安排著佳肴美釀,承奉瑞虹,說道:“小姐你一定餓

了,且吃些酒食則個。”瑞虹想著父母,那裡下得咽喉。卞福坐在旁邊,甜言蜜

語,勸了兩小杯,開言道:“小子有一言商議,不知小姐可肯聽否?”瑞虹道:

“老客有甚見諭?”卞福道:“適來小子一時義憤,許小姐同到官司告理,卻不

曾算到自己這船貨物。我想那衙門之事,原論不定日子的。倘或牽纏半年六月,

事體還不能完妥,貨物又不能脫去,豈不兩下擔閣。不如小姐且隨我回去,先脫

了貨物,然後另換一個小船,與你一齊下來理論這事,就盤桓幾年,也不妨得。

更有一件,你我是個孤男寡女,往來行走,必惹外人談議,總然彼此清白,誰人

肯信?可不是無絲有線?況且小姐舉目無親,身無所歸;小子雖然是個商賈,家

中頗頗得過,若不棄嫌,就此結為夫婦。那時報仇之事,水裡水去,火裡火去,

包在我身上,一個個緝獲來,與你出氣,但未知尊意若何?”瑞虹聽了這片言語,

暗自心傷,簌簌的淚下,想道:“我這般命苦!又遇著不良之人。隻是落在他套

中,料難擺脫。”乃歎口氣道:“罷!罷!父母冤仇事大,辱身事小。況已被賊

人玷汙,總今就死也算不得貞節了。且待報仇之後,尋個自儘,以洗汙名可也!”

躊躇已定,含淚答道:“官人果然真心肯替奴家報仇雪恥,情願相從!隻要發個

誓願,方才相信。”卞福得了這句言語,喜不自勝,連忙跪下設誓道:“卞福若

不與小姐報仇雪恥,翻江而死!”道罷起來,分付水手:“就前途村鎮停泊,買

辦魚肉酒果之類,合船吃杯喜酒。”到晚成就好事。

不則一日,已至漢陽。誰想卞福老婆,是個拈酸的領袖,吃醋的班頭,卞福

平昔極懼怕的。不敢引瑞虹到家,另尋所在安下,叮囑手下人不許泄漏。內中又

有個請風光博笑臉的,早去報知。那婆娘怒氣衝天,要與老公廝鬨。卻又算計,

沒有許多閒工夫淘氣。倒一字不提,暗地教人尋下掠販的,期定日期,一手交錢,

一手交人。到了是日,那婆娘把卞福灌得爛醉,反鎖在房。一乘轎子,拾至瑞虹

住處。掠販的已先在彼等候,隨那婆娘進去,教人報知瑞虹說:“大娘來了!”

瑞虹無奈,隻得出來相迎。掠販的在旁,細細一觀,見有十二分顏色,好生歡喜。

那婆娘滿臉堆笑,對瑞虹道:“好笑官人,作事顛倒,既娶你來家,如何又撇在

此,成何體麵。外人知得,隻道我有甚緣故。適來把他理怨一場,特地自來接你

回去,有甚衣飾,快些收拾!”瑞虹不見卞福,心內疑惑,推辭不去。那婆娘道:

“既不願同住,且去閒玩幾日,也見得我親來相接之情。”瑞虹見這句說得有理,

便不好推托,進房整飾。那婆娘一等他轉了身,便與掠販的議定身價,教家人在

外兌了銀兩,喚乘轎子,哄瑞虹坐下,轎夫抬起,飛也似走,直至江邊一個無人

所在,掠販的引至船邊歇下。瑞虹情知中了奸計,放聲號哭,要跳向江中。怎當

掠販的兩邊扶挾,不容轉動。遂推入艙中,打發了中人、轎夫,急忙解纜開船,

揚著滿帆而去。

且說那婆娘賣了瑞虹,將屋中什物收拾歸去,把門鎖上,回到家中,卞福正

還酣睡。那婆娘三四個把掌打醒,數說一回,打罵一回,整整鬨了數日,卞福腳

影不敢出門。一日捉空踅到瑞虹住處,看見鎖了門戶,吃了一驚,詢問家人,方

知被老婆賣去久矣!隻氣得發昏章第十一。那卞福隻因不曾與瑞虹報仇,後來果

然翻江而死,應了向日之誓。那婆娘原是個不成才的爛貨,自丈夫死後,越發恣

意把家私貼完,又被奸夫拐去,賣與煙花門戶。可見天道好還,絲毫不爽。有詩

為證:忍恥偷生為父仇,誰知奸計覓風流。勸人莫設虛言誓,湛湛青天在上頭。

再說瑞虹被掠販的納在船中,一味悲號。掠販的勸慰道:“不必啼泣,還你

此去豐衣足食,自在快活!強如在卞家受那大老婆的氣。”瑞虹也不理他,心內

暗想:“欲待自儘,怎奈大仇未報;將為不死,便成淫蕩之人。”躊躇千百萬遍,

終是報仇心切,隻得寧耐,看個居止下落,再作區處。行不多路,已是天晚泊船。

掠販的逼他同睡,瑞虹不從,和衣縮在一邊。掠販的便來摟抱,瑞虹亂喊殺人。

掠販的恐被鄰船聽得,弄出事來,放手不迭,再不敢去纏他。徑載到武昌府,轉

賣與樂戶王家。那樂戶家裡先有三四個粉頭,一個個打扮的喬喬畫畫,傅粉塗脂,

倚門賣俏。瑞虹到了其家,看見這般做作,轉加苦楚。又想道:“我今落在煙花

地麵,報仇之事,已是絕望,還有何顏在世!”遂立意要尋死路,不肯接客,偏

又作怪,但是瑞虹走這條門路,就有人解救,不致傷身。樂戶與鴇子商議道:

“他既不肯接客,留之何益!倘若三不知,做出把戲,倒是老大利害,不如轉貨

與人,另尋個罷!”常言道:事有湊巧,物有偶然。恰好有一紹興人,姓胡,名

悅,因武昌太守是他親戚,特來打抽豐,倒也作成尋覓了一大注錢財。那人原是

貪花戀酒之徒,住的寓所,近著妓家,閒時便去串走,也曾見過瑞虹是個絕色麗

人,心內著迷,幾遍要來入馬。因是瑞虹尋死覓活,不能到手。今番聽得樂戶有

出脫的消息,情願重價娶為偏房。也是有分姻緣,一說就成。

胡悅娶瑞虹到了寓所,當晚整備著酒肴,與瑞虹敘情。那瑞虹隻是啼哭,不

容親近。胡悅再三勸慰不止,到沒了主意,說道:“小娘子,你在娼家,或者道

是賤事,不肯接客;今日與我成了夫婦,萬分好了,還有甚苦情,隻管悲慟?你

且說來,若有疑難事體,我可以替你分憂解悶;倘事情重大,這府中太爺,是我

舍親,就轉托他與你料理,何必自苦如此!”瑞虹見他說話有些來曆,方將前事,

一一告訴。又道:“官人若能與奴家尋覓仇人,報冤雪恥,莫說得為夫婦,便做

奴婢,亦自甘心!”說罷又哭。胡悅聞言答道:“原來你是好人家子女,遭此大

難,可憐!可憐!但這事非一時可畢,待我先教舍親出個廣捕,到處挨緝;一麵

同你到淮安告官,拿眾盜家屬追比,自然有個下落。”瑞虹拜倒在地道:“若得

官人如此用心,生生世世,銜結報效。”胡悅扶起道:“既為夫婦,事同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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