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猛倚著斑駁的棺木緩緩滑坐,半塊蔥油餅從掌心滑落。
油漬在衣襟上暈出的形狀,竟與李三娘發髻上的銀簪花彆無二致。
他右手緊攥著半截鐵刀鞘,刀鞘上歪扭的桃心刻痕裡,還嵌著片胭脂碎屑——那是他前日在巷口撿的,李三娘遺落的妝粉。
此刻刀鞘滑落,露出內裡繡著「平安」二字的汗巾,針腳歪斜,應是李三娘初學女紅時所贈。
他雙目微闔,唇角還凝著未及咽下的餅渣,仿佛隨時會睜開眼,憨笑著說「趁熱吃」。
陳二娃趴在青磚上,手指深深摳進磚縫,掌心緊攥的銅錢泛著暗紅。
這枚銅錢正麵沾著賭坊紅漆,反麵嵌著義莊青苔,恰如他從賭鬼到義士的蛻變印記。
他瞪大的雙眼尚未闔上,眼角凝著粒血珠,倒映著晃動的燭影,像極了賭坊裡飛旋的骰盤。
李小花的長劍“當啷”落地,她盯著王猛染了油漬的衣襟。
忽然想起三日前他蹲在廚房,偷偷往她飯盒裡塞蔥油餅的模樣。
血從她咬出血的唇間滴落,滴在劍穗上,將穗子染成串紅瑪瑙。
她猛然抓起長劍,劍尖直指破窗:“周不二!我必殺你!”聲線哽咽,卻透著刺骨寒意。
孫捕快一拳砸在門框上,木屑飛濺。
望著破窗陰寒掌印,想起王猛替他磨佩刀的場景。
他腰間佩刀掛著王猛編的刀穗,卻再聽不到那聲“孫哥”。
扯開官服,露出三道血痕,對著雨幕嘶吼:“不斬此獠,孫某誓不為人!”
沈默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來,靴底碾過陳二娃掉落的銅錢,清脆聲響在死寂的義莊裡格外刺耳。
他蹲在王猛身旁,顫抖著合上那雙再不會笑的眼,指尖觸到他眼角的濕潤——不知是雨水,還是未及流淌的淚。
轉而替陳二娃闔眼時,發現他攥錢的手緊如鐵鉗,費儘周折才掰開來。
銅錢“當”地落在青磚上,滾進王猛腳邊的血漬裡,恍若這對生死同僚,連最後的歸宿都要相伴。
“王大哥,陳兄弟……”沈默喉間發緊,指尖撫過棘拳套的凹痕,那是與杜九惡戰時留下的印記,“此仇必報。”
他望向破窗外的雨幕,周不二逃竄的方向已被陰色籠罩,唯有義莊匾額上的「歸靈」二字,在風雨中時明時暗,仿佛在為這兩位逝去的兄弟,念誦最後的祭文。
南場碼頭的廝殺聲漸漸如同退潮一般,雨絲混著血水在青石板上蜿蜒流淌。
陳之甲倒在貨箱旁,雨水衝刷著背叛者的臉,胸前蠍紋刺青滲出暗紅,一如他心底的齷齪。
碎木箱間黑蛇幫頭目橫陳,為首者握劍的手直指江麵,凝固著慘敗的怨念。
有人踢開具黑衣人屍首,麵巾滑落時驚呼聲驟起——竟是王福來。
此刻雙目圓睜,喉間插著半截斷刀,袖口還露出半截賭坊的兌獎木牌,不想賭了半生,終把命賭在了這場夜雨裡。
孫海峰背靠石柱而坐,追魂弩斜挎胸前,第七支三棱透甲箭卡在柘木弩臂的蛇形凹槽裡,弩弦崩得筆直,似是臨終前還在與死神較力。
張豪的官袍早被掌風撕成碎布,此刻他甩開官服,露出底下青布短打。
貓腰竄向碼頭暗處時,腰間玉佩撞在石柱上叮當亂響。
韋笑風哪容他逃脫,鞋底魚鱗紋在濕滑石板上擦出刺耳聲響,整個人如離弦之箭追去。
衣擺帶起的風雨卷著血珠飛濺,恰似他心中怒火翻湧。
“哪裡走!”韋笑風怒喝未落,張豪已轉身甩出三枚透骨釘,寒芒直取麵門。
他旋身避過,袖中分水刺應聲飛出,“叮”地將毒釘釘入木柱。
再抬眼時,張豪已撲進蘆葦蕩裡的小船。
雨幕中,那串濺起的水花漸漸模糊,唯餘韋笑風的喘息混著雨聲,在空蕩的碼頭回蕩。
周縣令立在碼頭中央,官帽簷上的雨水順著眉間深紋滴落,砸在頜下的血漬上,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
地上橫陳的屍首、散落的軍械,在他眼中漸漸幻化成黑風山那張作戰圖——原來內鬼之患,從來不是始於紅袖招,而是更早,更早。
章師爺的折扇在掌心敲了五下,終究沒敢打破這沉默,他看見大人盯著孫海峰的追魂弩出神,目光落在那支卡殼的透甲箭上,似是要從箭簇倒鉤裡,勾出藏了三年的秘密。
血腥氣混著雨霧,周縣令彎腰撿起半片漕幫水圖。
殘頁墨線在水中暈開,竟與袖中密信路線分毫不差。
遠處水鳥驚飛,他望著韋笑風消失的方向,低笑揉碎殘頁:“這局棋,終究還有第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