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沉墜。
演武場眾人馳向龍隱寺時,後衙鐵馬被風扯得“叮當”亂響,像串破鑼嗓子罵街。
雕花槅扇卷進陳墨酸氣,熏得蔣知府皺鼻——這味兒比婆娘胭脂缸還衝。
案頭銅鶴香爐吐著青煙,活像隻翻白眼的老烏龜蹲在賬冊上。
他捏著狼毫懸在《漕運損耗清單》上方,墨汁洇開圓斑。
“龍江碼頭此患,竟如附骨之疽!”拍案聲裡,狼毫砸出星斑墨點。
江心三艘長史府漕船泊著,桅杆燈籠與城南當鋪燈火遙遙對視,像兩對偷瞄寡婦的醉漢眼,眼屎都快滴進人家水缸。
“大人,碼頭邸報有蹊蹺。”周文遠聲線如踩棺材板。
青玉鎮紙壓著的密報露出“長史府幕僚抵境”朱砂標題,紅得像勾魂筆。
“驛館確認,林縛那廝是長史府一等幕僚,通關文牒比新科進士的捷報還齊整,官冊能查到三年前他在漕運司——”
蔣知府手一抖,狼毫劃出醉漢畫符般的歪斜墨線。
“既是公差,卻跟吳通判私下勾肩搭背——”他敲了敲尺把厚的長史府公文,“加急文書比婆娘的裹腳布還長,從開頭扯到結尾,愣是沒提來乾啥,當本官是喝西北風長大的?”
“卑職正要說這事!”梁應星踹開門檻,靴底沾著碾碎的苔蘚,青黑一坨往下滴,活像踩進了爛泥窖。
腰間玉佩撞得粉碎卻渾然不覺,臉色比灶王爺黑炭胡子還沉,跟剛從亂葬崗爬出來似的。
“暗訪得知,三日前林縛抵龍江時,跟吳通判在隱翠軒喝茶!那地方啥勾當沒有?通判死得蹊蹺,保準跟林縛這廝脫不了乾係!”
周文遠猛地指向卷宗驛報,指尖戳得紙頁“嘩嘩”響,跟撕黃表紙似的。
“長史上月密折參您‘治下邪教橫行’,這屎盆子扣得比城隍廟的鐘還響!再看吳通判驗屍格目——胸骨斷得跟麻花似的,偏說是玄陰教掌印!林縛這嘴,比說書先生還能掰扯,能把死人說活,活人死說臭!”
蔣知府摩挲銅鶴翅羽,一屁股墩進太師椅,扶手雲紋硌得生疼——跟漕船暗繡一個德行。
“林縛明知吳通判不是玄陰教殺的,偏要扯邪教當幌子。他越提玄陰教,朝廷越覺我無能,長史府就能名正言順來摘桃。赤蠍?我看是赤佬!紅口白牙就想吞了本官的地界?”
夜霧突至,三艘漕船燈籠儘滅,唯餘船頭一盞血燈,在霧裡晃如醉漢腦袋,七扭八歪找不著北。
蔣知府茶盞磕在桌沿,茶湯濺上清單,暈開的水痕像極了地圖上被啃食的疆域。
“江心血燈?竟比勾欄胭脂還妖冶。”指尖敲了敲窗紙,忽然壓低聲音:“告訴蘇戰,若漕船明日啟航,就在龍江渡口撒網——老子倒要瞧瞧,這夥龜孫能翻出什麼浪花!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敢在本官地界撒野,先問問老子的算盤珠子答不答應!”
霧裡浮著脂粉腥氣,混著江水潮味,像打翻的胭脂罐泡發了三日,酸臭中帶著膩人甜腥。
戌時三刻,更夫老陳敲著梆子晃過青石板街,梆子聲在空巷裡撞出回音,驚得牆根野貓炸毛逃竄。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瞥見蔣府後堂燭影,嘀咕:“當官的半夜批錢糧,比我還累,活該掉頭發!哪像老子,敲完梆子能睡囫圇覺,舒坦!”
隱翠軒竹簾嘩嘩響,黃同知斜靠圈椅搓著茶船邊緣,瞥了眼紫砂壺:“老羅你麵子夠大,老子平時才不踏這酸文人窩——不過這茶船紋路摸著挺得勁,比龍江閣的象牙牌還順溜,跟小娘的腰似的。”
嘴上嫌棄,卻又端起茶杯,茶湯順著胡子流進衣領,燙得猛地彈起,活像屁股著了火。
羅震嶽捏著茶杯,“當”地叩了叩杯沿:“漕幫那夥滑頭,見吳通判嗝屁了,上趕著送了三箱武夷山大紅袍——往年連雨前龍井都摳摳搜搜,跟鐵公雞似的,拔根毛都要喊疼。你彆說,這茶配陳州香粉,絕了。”
陳天放添著茶湯:“關鍵明日漕運,沒個高手壓陣——”
話未落,竹簾外傳來踩碎竹葉聲,老陳梆子又響:“小心匪盜——關好門窗——”這聲兒跟催命似的,驚得茶席上的蛾子撲棱棱飛起來。
羅震嶽壓低聲音:“漕幫答應讓韋笑風來,但得明天才能趕回。”
黃同知茶船滑出半尺:“拖一天!老子明日裝病告假,林縛那廝的加急公文愛堆多久堆多久——反正又不是我拉稀,關我鳥事!大不了請個郎中開副瀉藥,拉他個天昏地暗!”
羅震嶽湊近,嗓音跟蚊子似的:“黃兄知道吳通判咋死的嗎?三年前漕幫那案子——”
“當——”三更梆子驚得燭火驟晃,黃同知鯉魚佩勾破竹席,青瓷蓋碗摔成暗黃“血跡”。
他跳起來罵道:“少扯這些神神鬼鬼的!老子膽小,經不起嚇!再提這事,老子把你丟進江裡喂王八!”
羅震嶽忙賠笑:“黃兄稍等!城中新開了家浪淘沙,不僅有西州舞娘,還有用西州葡萄酒泡澡的池子——聽說那浴池是用南海白玉雕的,比龍宮還氣派,泡一回能年輕十歲!”
黃同知屁股剛抬又落下,涎水快滴到茶船:“比留香閣如何?那的姑娘腰跟水蛇似的——浪淘沙的姑娘能扭出花兒來?”修竹影在臉上晃出跳蚤般光斑,跟著褶子直蹦躂。
陳天放折著符紙船:“花樣多著呢,三溫暖、冰火九重天……這紙船要是放進浴池,能漂三裡地!說不定還能漂到長史府門口,給那幫老東西嘗嘗甜頭!”
羅震嶽趁熱打鐵:“漕幫剛孝敬兩箱陳州香粉,正好送浪淘沙泡香湯池——黃兄不想嘗嘗?那香粉抹在身上,比桂花蜜還香,姑娘們見了都得撲上來!”
“這個可以有!”黃同知一拍茶案,紫砂壺被震得跳起,壺嘴正對他的空杯,像在翻白眼。
他一把扯過羅震嶽的衣袖,赤金鯉魚佩在燭光下劃出金線:“快走!莫讓那些浪蹄子等急了——老子的腰都快癢死了!再晚去,嫩的都被挑完了!”
羅震嶽被拽得一個趔趄,笑道:“大人這玉佩遊得歡,當心栽進胭脂堆裡——被香粉醃入味,回家夫人要拿算盤打屁股!到時候彆說腰癢,屁股得腫成蟠桃!”
三人鬨哄哄掀簾而去,鐵馬仍在叮當,碎銀光裡混著脂粉霧,老陳梆子聲又飄來:“早睡早起——彆逛窯子——”這聲兒越飄越輕,跟掉進蜜罐裡似的,黏糊糊的。
四更梆子聲中,城南當鋪銅鎖輕響。
黑衫卷著夜露掠入門縫,消失在暗影裡。
夜風卷走更夫腳步,燭火劇烈搖晃,鐵馬叮當裡,老陳揉眼:“見鬼,風咋有胭脂味?莫不是婆娘偷漢子……”
他縮了縮脖子,加快腳步,梆子敲得比剛才急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