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絕戶計!絕不能讓他們得逞!!!”勒羅羅攥緊拳頭,眼中怒火似要燒了出來。
老鯫耶嫌棄地搖搖頭,冷笑一聲:
“我稍稍一挑你就這樣,日後主政行通好之策,怎麼能行得穩呢?”
勒羅羅一下愣住:
“通好?和誰通好?”
“廢話,當然和漢通好,我倒是想和鮮卑他們談談,但也得挨得上算啊!隔著那麼遠,他敢談我還不敢聽呢。”
“可,可父親方才不是說——”
“‘無信人之言,人實迋女(誑汝)’。話是人說的,舌頭是軟的,同一條舌頭既能唱蠻歌也能念漢詩,同一番話能從正了說也能從反了說,我現在可以馬上說一番和我方才說的相反的話,但我懶得說,你要是真想聽就把我這番話告訴王揚,然後讓他給你說,那小子一定比我說得要好得多。現在先不說這些,我隻問你,在我們無法排除大軍圍剿的可能的情況下,你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勒羅羅眼裡帶著不屈的倔強:
“父親說過,永遠都有選擇。”
老鯫耶笑道:“是的,但不是永遠都有更好的選擇。”
勒羅羅默然。
老鯫耶盯著屋頂處已經發黑了的陳年竹節,忽然問道:
“勒羅羅,你之前聽到我說的那番開蠻心的話,發怒說‘絕不能讓他們得逞’,你的目的是什麼?”
勒羅羅被父親這莫名其妙的問題問得有些茫然。
“目的?我沒有什麼目的,我就是.......我能有什麼目的?”
勒羅羅不理解父親為什麼這麼問,是在暗示什麼嗎?
老鯫耶道:“你放輕鬆,我沒有彆的意思,我隻是好奇,你為什麼不想讓他們得逞。”
這算什麼問題?
勒羅羅想了想說:“我要保護蠻部啊!”
“蠻部需要你保護嗎?”
“啊?”
老鯫耶看著屋頂,沒有說話。
勒羅羅一頭霧水:“父親你......”
“‘蠢爾荊蠻,大邦為仇。’這是《詩經·小雅》中的一句詩。我第一次讀的時候很生氣,覺得這就是漢人侮辱我們的話。後來知道荊蠻指的不是我們蠻部,而是當時一個名為‘楚’的國家。不過這句詩其實很適用於我們。我們與‘大邦’鬥了多少代,我們就窮了多少代,從我們建族至於今,我們一直困在山裡,連自己的文字都沒有,而華夏文化越發昌盛,衣冠越發燦爛。漢人們常推許軒轅大帝(黃帝)。說他征伐天下,平定亂世,所以有了今天的華夏。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初那些被征伐的部族沒有歸附,而是像是咱們這樣,蜷縮在沒人待見的深山裡,那會是什麼樣兒?可能他們早就滅族了,也可能像我們一般,一直窮到現在。那他們的後代也就隻能守著祖輩傳下的幾句模糊歌謠,一邊羨慕山外頭的繁華,一邊掙紮在林莽之中求活。
我們保護汶陽部的目的是什麼?不是守著一個無用的名頭讓它在山裡爛成泥,也不是保證我們能永遠穿蠻衣、吃蠻食、過血藤節、赴山神祭。其實這些都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重要。血藤節的鼓聲再響,山神祭的祭火再旺,也填不滿空癟的糧袋,擋不住刺骨的山風。咱們守著這些規矩,是念著祖宗的情分,而不是讓這些規矩成為勒住我們脖子的繩索。那樣我們就真成了‘蠢荊蠻’了!我們保護汶陽部,是為了讓部民們過上好日子,讓娃娃們吃得飽,穿得暖!讓我們不再需要用一顆顆人頭去拚活命的機會,這才是保護的目的。
世上沒有白得的獵物,凡事有利就有弊。汶陽部想要富足,想要發展,就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我以為,蠻不敵漢乃大勢所趨,抵擋者要麼泯滅無蹤,要麼繼續山裡窮上幾百年,最終也隻是為漢所並這一條路,隻不過早晚罷了。既然早晚如此,那就趕早不趕晚!如果汶陽部注定要消亡,我希望部族的血脈能像山溪一樣彙入大江裡,走出深山,走出老林,隨著大江浩浩蕩蕩地流淌在陽光之下,而不是被默默無聞地曬乾在亂石灘上。
而你作為鯫耶,唯一要做的,就是死死地盯著這個過程,為我們的部族爭取最大的利益。如果一天,部民們需要你保護他們,那你就站出來,用刀和血為汶陽部劈出條生路!向天下人證我蠻骨未銷!
但如果部民們不需要你的保護,那你就默默看著,不要以保護之名,而行阻礙之實。記住,真正的保護不是把部民們圈起來,而是讓他們有底氣,走向更廣闊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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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永明時代正處於氣候寒冷階段,算不上小冰期但有點像,氣候和生態環境都和今日不同。比如南朝時南京時見霜雪天氣,有時雪厚至幾尺,總體說來比今日要冷。所以本章中老鯫耶才能以雪化為喻,之前樂小胖才有可能提到下雪泡溫泉的例子。對於此問題感興趣的小夥伴可以讀李文濤的《魏晉南北朝環境變遷史研究》和伊懋可的《大象的退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