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
剛剛走入帳內的司馬錯,似乎是聽到了躺在草鋪上的白起的喃喃自語,在微微一愣後,亦不禁笑出聲來。
白起轉頭一瞧,這才發現司馬錯不知何時竟來到了他的帳內,遂在草榻上坐起身來,久久目視著司馬錯卻不說話。
倒不是他又與司馬錯產生了什麼矛盾,隻是他此刻羞於開口罷了:明明司馬錯已將進攻方城的事宜通通都交給了他,且他此前亦自信滿滿地表示定能攻破方城、擊敗蒙仲,可結果呢,就因為棋差一招,又一次敗在那蒙仲手中,這讓白起感到很是羞愧。
而此刻白起的心情,活了大半輩子的司馬錯大概可以體會,隻見司馬錯在白起的草榻上坐下,在沉吟片刻後說道:“昨晚大軍失利,此刻軍中士氣動蕩,白左更不去激勵士氣,何以卻躲在這裡?”
見司馬錯的語氣中好似帶著幾分調侃的意味,白起麵色一沉,麵無表情地說道:“在下隻是在反思……反思失利的緣由。”
“哦?”司馬錯聞言一笑,捋著胡須說道:“有何心得?說來聽聽。”
“……”
聽了這話,白起的麵色變得更加難看,但此刻的他,卻不敢頂撞司馬錯。
原因無非是他輸了一陣,在司馬錯麵前沒什麼底氣罷了。
想了想,白起還是如實地將昨晚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司馬錯,隻見司馬錯一邊捋著胡須一邊傾聽白起的講述,從頭至尾沒有插嘴,且時不時地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樣。
約莫過了一刻時左右,白起將事情經過通通告訴了司馬錯,但有些出乎他意料的是,司馬錯並沒有趁機取笑他或者嘲諷他,而是捋著胡須、眯著眼睛在那沉。
就在白起患得患失之際,忽聽司馬錯發出了一聲感慨:這個蒙仲,著實不可小覷。
聽到這話,白起不禁有些意外。
他猜不透司馬錯此刻的來意——難道對方不是來趁機收回二人先前的約定麼?
不得不說,倘若此刻司馬錯收回了二人先前的約定,那白起亦無話可說,畢竟他確實沒有做到當初的承諾,就算司馬錯以此作為把柄,要求他白起在接下來的戰事中聽從其命令,那白起也隻得低頭。
驕傲的他,不允許自己做出抵賴、逃避的行為。
然而,似乎司馬錯並沒有這個意思?
就在白起暗自猜測著司馬錯的來意時,卻見司馬錯微微轉身朝向白起,臉上帶著稍稍幾許微笑說道:“方才撤軍途中,老夫問過了季泓,得知你事先就預料到了魏軍的詭計……故而老夫來聽聽你的看法,沒想到,卻見到白左更似乎被那蒙仲擊垮了信心……”
聽到這話白起就不能忍了,當即用不悅的語氣反駁道:“我幾時被擊垮的信心?”
他那不客氣的口吻,並沒有讓司馬錯感到不悅,甚至於後者還調侃道:“既然不是,白左更何以躲在這裡呢?”
“我……我隻是想靜一靜,好好想一想破敵之策……”
“哦?”司馬錯聞言眼眉一挑,順著話茬問道:“那,可曾想出什麼對策?”
白起啞口無言,但仍強自辯道:“隻要給我一些時間,我自然能想出破敵之策,隻要國尉……隻要再給我一些時間。”
說這話時,白起不複以往的張揚,顯得有些患得患失,顯然是非常擔憂司馬錯因為他此刻的失利而收回了先前二人的約定。
但出乎白起意料的是,司馬錯隻是捋著胡須笑了笑:“當然。”
『唔?』
微微一愣,白起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國尉……允許在下繼續負責與蒙仲的戰事?”
“為什麼不呢?”
司馬錯笑著攤了攤手,旋即,他徐徐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正色說道:“白左更不必猜疑,倘若白左更是因為彆的過失而戰敗於魏軍手中,老夫自會重新思量,重新思量白左更是否適合統率大軍,但昨晚的失利……”他停頓了片刻,似乎是在斟酌用詞,在約過了數息後,他嘴裡這才迸出一個詞:“情有可原。”
不得不說,這確實是司馬錯的肺腑之言。
從季泓以及白起本人的講述中,司馬錯已得知他秦軍昨晚失利的最主要原因,就是白起舍不得放棄一座完好無損的方城與方城內充足的柴薪儲備。
誠然,這是蒙仲故意丟給他秦軍的誘餌,可白起又有什麼辦法呢?
他秦軍被魏軍燒毀了一大批輜重,導致二十幾萬秦楚聯軍都沒辦法安穩度過這個冬季,倘若此刻能得到一座完好無損的方城以及城內充足的木柴儲備,他秦軍自然無需在擔憂今年的冬季。
那麼,他秦軍是為何會損失一大批輜重呢?
這其中就涉及到司馬錯,是司馬錯在前幾日判斷失誤,才讓魏軍有機會偷襲其秦楚聯軍的主營,如果不是因為這,白起又豈會“貪圖”那一座方城?
這樣想想,他司馬錯其實也有責任,甚至,責任其實比白起還要大。
在這種情況下,司馬錯又怎麼好意思責怪白起呢?
“昨晚的失利,一半在於白左更,而另一半在於老夫,因此白左更不必過於在意昨晚的失利,若國內怪罪下來,你我各自承擔一半責任即是……”
“國尉……”
聽到司馬錯這話,白起為之動容,心中亦不禁有些觸動。
曾幾何時,他一直都看不起司馬錯,而在二人見麵之後,司馬錯的頑固又讓他極為厭惡,但此時此刻,白起不禁被司馬錯的正直與坦率所感動。
哪怕此刻仍不覺得司馬錯在帶兵打仗方麵能在他之上,但司馬錯的為人,確實足以令他欽佩。
想到這裡,白起沉聲說道:“昨晚的失利在於白起,與國尉無關……當時我本可以令我軍將士先撤到城外,是我自己貪心……”
“好了。”司馬錯笑著打斷了白起的話,笑笑說道:“又不是什麼功勳,值得爭來爭去麼?你我與其在這裡爭著承擔責任,不如想想如何破敵。……那個蒙仲,著實不簡單,老夫昨晚才明白,前一陣子他襲我軍的主營,趁機燒掉我軍的輜重,絕非是他一時心起……”
白起愣了愣,旋即便明白了司馬錯的意思:那蒙仲當日襲他秦軍的輜重,豈非就是在為昨晚的火攻之計做準備麼?
想了想,白起沉聲說道:“不管怎麼說,方城如今已變成了一座棄城,無法再成為我軍的阻礙,眼下擋在我軍麵前的,隻有一個陽關……據在下所知,陽關乃是蒙仲於今年年初方才開始建造的關隘,迄今為止尚未竣工,防守能力遠不如方城……”
“老夫卻不這樣認為。”搖了搖頭,司馬錯捋著胡須沉聲說道:“陽關雖防禦不如方城,但如今魏軍隻守這一處,雖兵力遠在我軍之下,但短時間內恐怕也難以擊破,更何況,魏國此刻必然在組織援軍,支援蒙仲,一旦戰事拖到來年,到時候想要打通這條要道,怕是更為不易……”
聽聞此言,白起亦不禁為之沉默。
本來,按照司馬錯的戰略安排,他秦軍要在今年冬季來臨前打下宛、方之地,待明年開春後對韓國用兵,但蒙仲的存在,卻打破了他秦軍的戰略安排,縱使白起,此刻亦不認為他們能在今年冬季來臨前攻破陽關。
“做好來年再戰的準備吧。”
商量片刻後,司馬錯對白起說道。
白起緩緩點了點頭,旋即抱拳對司馬錯說道:“話雖如此,但在下還是希望到陽關嘗試一番,哪怕純粹是試探一下陽關的虛實也好。”
聽聞此言,司馬錯也沒有反對,點點頭說道:“這樣也好,老夫……”
剛說到這,帳外便走入一名白起的近衛,抱拳對司馬錯與白起稟報道:“國尉,白帥,有斥候打探到楚軍已撤回其主營。”
與司馬錯對視一眼,白起揮揮手說道:“知道了,退下吧。”
“喏!”
待等那名秦卒退下之後,白起轉頭看向司馬錯,沉吟道:“國尉,楚軍……”
“唔。”仿佛猜到白起想說什麼,司馬錯捋著胡須點了點頭,說道:“姑且……先這樣吧,這個昭雎,雖有種種跡象表明其平日裡對我軍陽奉陰違,但昨夜他好歹率軍為你我斷後,況且若使楚王罷免了他,你從楚國也找不出幾個能取代此人的人,這樣,待明年開春,老夫先打發他到韓國去,叫他與韓人去廝殺……”
聽聞此言,白起微微點了點頭。
不止是司馬錯對昭雎有意見,事實上白起對此人也有成見,原因很簡單,誰讓昨日白晝裡他白起率軍猛攻方城的時候,那昭雎卻暗地裡對方城有所留情呢——要知道昭雎麾下當時可是有五萬楚軍,哪怕是換一個絲毫不懂兵事的將領,毫無章法地將那五萬楚軍通通驅趕到方城城下,也足以對方城造成很大威脅,可以變相分擔他秦軍這邊的壓力。
可當時的楚軍呢?
據當時在旁窺探的細作來報,那五萬楚軍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一次攻上方城的,你說那昭雎不是陽奉陰違又是什麼?
但念在此人昨夜好歹還為他秦軍斷後的份上,司馬錯與白起姑且就放過這一回,畢竟如今的楚國,也實在拿不出什麼擅戰的將領。
次日,司馬錯與白起統計軍中的傷亡戰損,此時他們這才得知,昨晚一役,他們足足損失了四千多名士卒,這些士卒或是葬身於方城的火海,或是葬身於與楚軍的內訌,亦或是在出城後遭到魏軍的偷襲,被魏軍所殺。
而除了這四千多名士卒的陣亡以外,還有多達兩萬餘人在昨晚負傷,其中大部分是被火焰燒傷,或者被魏軍的箭矢射中,倒不致命,但也不乏有傷重難治的,雖憑著一口氣逃回了主營,但恐怕不能再活多久。
在得知這個傷亡數量後,司馬錯與白起皆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