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年就是信了那些商人的鬼話,才賠光了你娘的嫁妝!”
中年人的聲音帶著哭腔,彎腰去撿地上的算珠,手指抖得半天捏不住一顆,“你以為經商那麼容易?去年洛陽米商囤積居奇,多少人家家破人亡……”
“那是你沒本事!”
“我同學他爹,靠賣瓷器到波斯,現在家裡蓋了三層樓!”
李泰的咳嗽聲打斷了爭吵。
他扶著侍臣的手慢慢走過去,錦袍下的脊背其實早就駝了,每走一步,膝蓋都發出細微的聲響。
圍觀眾人裡有人認出了他,低聲驚呼:“是魏王殿下!”議論聲頓時小了下去,連那對父子都愣住了,忘了爭執。
“這算盤打得不錯。”李泰彎腰撿起地上的算盤,指腹撫過光滑的紫檀木框,“看這包漿,怕是有二十年了吧?”
中年人愣了愣,點頭道:“是……是小的剛入行時,家父送的。”
“那時候你一定覺得,這算盤能算出金山銀山。”李泰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像秋日裡曬乾的菊花,。
老夫年輕時,也覺得自己能算出大唐的疆土。”
他望向少年,目光溫和得像晨霧裡的海水,“你想去廣州,知道那裡的船什麼時候離港嗎?知道波斯商人喜歡什麼樣的瓷器嗎?知道海上的風暴多可怕嗎?”
少年張了張嘴,臉漲得通紅:“我……我可以學。”
“是該學。”李泰把算盤遞還給中年人,“但不是學怎麼賺錢,是學怎麼在風浪裡站穩腳跟。”
他轉頭看向中年人,聲音裡帶了些感慨,“乾武十七年,老夫讓人在洛陽開窯燒瓷,想跟西域商人換良馬。”
“第一批瓷器裝船時,遇到了台風,船沉了,窯工的工錢都發不出來。”
“那時候老夫躲在賬房裡,對著這同款的算盤,打了整整一夜,算出的隻有兩個字:認命。”
他頓了頓,望著遠處的商船繼續道:“可後來老夫才明白,有些賬,算盤是算不出來的。”
“那年冬天,窯工們自發帶著米來探望,說‘殿下彆灰心,我們再燒’。你看,這世上最值錢的東西,從來不在算盤上。”
少年的眼圈紅了,攥著包袱的手鬆了些。
中年人張了張嘴,忽然歎了口氣:“爹不是不讓你去,是怕你……”
“怕他摔跟頭,就不讓他走路?”
李泰打斷他,語氣裡帶了些當年的銳氣,“當年老夫跟陛下爭儲,不也鬨的沸沸揚揚?”
“有些跟頭,摔了才知道路怎麼走。”
他望向少年,“你想去廣州,可以。但記住,每月給家裡寫封信,說說港口的潮漲潮落。”
“等你在碼頭扛過貨,在船艙裡暈過船,自然就明白,你爹今天摔的不是算盤,是心疼。”
朝陽終於躍出海麵,金色的光芒灑在棧橋上,給每個人都鍍上了層暖光。
少年忽然走上前,幫父親撿起散落的算珠,聲音低低的:“爹,我去跟王掌櫃說,再等一年……我先跟你學算賬。”
中年人愣住了,眼眶瞬間紅了。
李泰看著這一幕,慢慢轉過身,侍臣趕緊遞上暖爐。
他卻沒接,隻是望著波光粼粼的海麵,輕聲道:“你看這海,看著溫柔,底下的暗湧能掀翻大船。”
“可正是這些暗湧,才把遠方的貨物送來,把大唐的威名傳開。”
海風掀起他的錦袍,露出裡麵打了補丁的裡衣。侍臣低聲說:“殿下,該回府用藥了。”
李泰卻搖了搖頭,指著遠處正在卸貨的波斯商人笑道:“你看那胡商,去年來的時候還隻會說‘你好’,現在都能討價還價了。”
“這東京啊,就像塊海綿,什麼都能吸進去,再釀出些新東西來。”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像怕驚擾了這晨光裡的港口。
侍臣看著魏王的背影,忽然覺得那佝僂的脊背裡,藏著比大海更深的東西——那是一個老人用一輩子光陰,為大唐東方築起的堤岸,溫柔,卻堅不可摧。
潮水慢慢退了,露出被衝刷得光滑的卵石。李泰的影子在朝陽下拉得很長,與遠處的船影、近處的人聲融在一起,像一幅被歲月暈染的畫,藏著大唐半個世紀的潮起潮落,也藏著每個父親對孩子的牽掛,每個少年對遠方的向往。
這或許就是大唐之所以為大唐的原因——既有龍椅上的深思熟慮,也有海岸邊的煙火人間,兩者交織,才成了這煌煌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