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雲州之戰為何能贏?不光是賞錢,是朕先斬了三個通敵的將領,抄了他們的家,那些人才知道,背叛朕的下場。”
她的指尖劃過地圖上的河流山川,從幽州到涼州,從嶺南到漠北,每一個地名都帶著她的溫度。
“朕知道來俊臣他們狠,可對付豺狼,不能用綿羊的手段。”
“等朕把這些蛀蟲都清乾淨了,自然會罷黜酷吏。懷英,你要等。”
狄仁傑的心猛地一顫。他想起前日在吏部看到的名冊,武氏子弟被提拔的越來越多,甚至有幾個黃口小兒都得了五品官階。
他一直想問,卻總覺得難以啟齒——她費儘心機鞏固權力,究竟是為了什麼?
是為了做一個名垂青史的女皇帝,還是為了將這李唐江山,徹底變成武氏的天下?
“陛下啊。臣隻想問一句,陛下,還認李唐嗎?”
狄仁傑這話一出口,氣氛一下子尷尬了起來。
“認李唐?”武曌忽然笑了,笑聲裡帶著幾分嘲諷,幾分疲憊,“當年太宗皇帝殺兄逼父,百姓認他。”
“百姓認的,從來不是‘李唐’這兩個字,是能讓他們安居樂業的皇帝。”她走到狄仁傑麵前,目光灼灼地看著他,“懷英,你跟著朕二十多年了,你說,朕這些年,對百姓差嗎?”
狄仁傑抬起頭,與她對視。
他想起洛陽城外新開的水渠,想起關中減免的賦稅,想起災年時她下令開倉放糧,甚至親自去義倉督查。
他想起那些被酷吏陷害的忠臣,也想起那些因她的恩旨而活下來的百姓。
這是一個複雜到讓人看不清的女人,她的手段狠辣,野心昭然,卻又比許多自詡“仁君”的皇帝更懂百姓的疾苦。
“陛下對百姓,仁至義儘。”他一字一句的說。
“那你還擔心什麼?”武曌的聲音柔和了些,“你怕朕把江山給武氏?”她歎了口氣,走到棋盤前,重新拿起那枚白玉棋子,“懷英,你記不記得你給朕送過一盤棋?那時你說,下棋要看全局,不能隻盯著一兩顆子。”
她將棋子落在棋盤的“天元”位上,那是棋盤的中心,也是最關鍵的位置。“這江山,就是一盤大棋。朕現在走的每一步,都是為了讓這盤棋能繼續下下去。至於是姓李還是姓武……”
她頓了頓,目光望向窗外深邃的夜空,“百年之後,自有後人評說。”
狄仁傑站在原地,心中的鬱結忽然散了些。
他不知道她這話是真心還是敷衍,可他忽然明白,有些事急不來。
就像北疆的戰事,她用銀錢鼓舞士氣,用酷吏震懾宵小,用恩威並施的手段讓整個大唐都跟著她的節奏走。
她的野心或許真的無邊無際,可她的能力,也確實撐得起這份野心。
“臣明白了。”
他躬身行禮,“隻是臣還是覺得,有些話,總要有人說。”
“就像當年陛下讓臣查貪腐案,哪怕得罪滿朝權貴,臣也得說。”
武曌看著他,眼神裡閃過一絲暖意,隨即又被威嚴取代。
“你想說什麼,儘管說。朕還沒到聽不得逆耳忠言的地步。”
“臣請陛下,罷黜酷吏,寬宥直言進諫的老臣。”
狄仁傑抬起頭,目光堅定,“陛下如今已有威望,不必再用雷霆手段。”
“就像北疆的士兵,他們為陛下衝鋒,是因為陛下給了他們希望,不是因為怕了陛下的刀。”
殿內靜了許久,隻有燭火偶爾爆出的劈啪聲。武曌沒有說話,隻是低頭看著棋盤,仿佛在思考下一步棋該怎麼走。
狄仁傑站在那裡,後背已經沁出冷汗,他知道,自己這番話,幾乎是在挑戰她的底線。
“好。”許久之後,她終於開口,聲音平靜無波,“明日起,來俊臣調任嶺南,不再掌管刑獄。”
“那些被流放的老臣,隻要不是謀逆重罪,都給他們子孫一個回京的機會。”
狄仁傑愣住了,他沒想到她會答應得這麼痛快。
“你以為朕真的喜歡殺人嗎?”武曌抬頭看他,嘴角勾起一抹複雜的笑,“懷英,你是朕的鏡子,總能照出朕看不到的地方。”
“有些事,是該緩一緩了。”
她揮了揮手,“你退下吧,朕想一個人待會兒。”
狄仁傑躬身告退,他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不知道武曌最終會將這江山帶向何方,可他忽然覺得,或許不必太過擔憂。
就像這洛陽城的燈火,哪怕有風雨,隻要根基還在,總能一盞盞重新亮起來。
而他能做的,就是在這風雨裡,做那麵始終明亮的鏡子,照見野心,也照見初心。
回到府中時,月色已經爬上了屋簷。
狄仁傑坐在書房裡,提筆寫下奏折,不是諫言,而是請求去關中巡查災情。
他想親眼看看,那些被武曌的恩旨惠及的百姓,究竟過著怎樣的日子。
有些答案,或許不在朝堂的博弈裡,而在田埂地頭的炊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