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難得暖和些。
李顯換上便服,帶著老宦官溜出了宮。西市比上次來更熱鬨,卻也更蕭條。
米鋪前的隊伍排到了街角,有人舉著手裡的銅錢哭喊,說家裡有病人等著救命糧,卻被夥計推搡著趕開。
旁邊的綢緞鋪倒是紅火,幾個穿華服的婦人正挑著料子,說要給韋家的宴席備新衣,聲音大得能壓過米鋪前的哭嚎。
“客官要點什麼?”個賣胡餅的小販湊過來,臉上沾著麵粉,凍得通紅。
李顯買了兩個,遞了個給老宦官,自己咬了一口,乾硬得刺嗓子。“這餅多少錢?”
他問。小販搓著手笑:“不貴,五個銅錢。”李顯心裡算著,鬥米兩百錢,一個胡餅能抵上兩升米,尋常百姓怕是一天都賺不到五個銅錢。
他們走到城南的貧民窟,低矮的土房擠在一起。
有個婦人坐在門檻上,正用破布給孩子縫衣服,孩子凍得瑟瑟發抖,手裡攥著塊凍硬的窩頭,啃得滿嘴是渣。
李顯站在巷口,看著那孩子皴裂的臉頰,突然想起自己小時候,李治總把他抱在膝頭。
老宦官悄悄塞給那婦人一把銅錢,她愣了愣,撲通就跪下了,對著李顯的方向磕頭,說“活菩薩保佑”。
李顯沒敢受,轉身快步離開,胸口像被什麼東西堵著,喘不過氣。
回到宮裡時,正撞見韋播在抽打一個禁軍士兵。那士兵跪在地上,背上的衣服被血浸透了,韋播手裡的鞭子還在往下落,嘴裡罵著“沒用的東西,連隻兔子都射不中”。
原來他們剛從城外打獵回來,韋家子弟們騎著駿馬,馬背上馱著獵物,卻讓禁軍士兵扛著他們的兵器,稍有怠慢就是一頓鞭子。
“住手。”李顯的聲音不大,卻讓韋播停了手。他轉過身,臉上還帶著酒氣:“陛下怎麼來了?這點小事,不值得您費心。”
李顯看著那士兵血肉模糊的背,想起武則天時期的禁軍,個個精神抖擻,戍守邊疆時能以一當十,如今卻成了韋家子弟的馬夫和出氣筒。
“他是保家衛國的士兵,不是你的奴才。”李顯的聲音在發抖,不知是氣的還是冷的。
韋播撇撇嘴,沒說話,卻故意把鞭子往地上抽了抽,濺起些泥點,落在李顯的袍角上。
夜裡的宮宴鬨到很晚。
韋後摟著年輕的郎官喝酒,讓他們比賽誰能說出更多百姓的罵名,誰贏了就能得個肥缺。
韋氏子弟們喝醉了,脫了靴子在殿上跳舞,踩翻了酒桌,珍饈佳肴灑了一地,引來一群宮鼠爭搶。
李顯坐在主位上,麵前的玉杯裡還剩著些酒,卻一口沒動,隻看著那些摔碎的瓷盤,上麵描金的花紋,足夠一戶百姓吃上半年。
安樂公主湊過來,手裡拿著張空白的聖旨,說:“父皇,給我蓋個印唄,我想讓崔湜當宰相。”
崔湜是她的麵首,除了會寫幾句豔詩,連公文都看不懂。
李顯看著那方玉璽,沉甸甸的,刻著“皇帝之寶”四個字,卻像塊烙鐵,燙得他不敢碰。
“你娘呢?”他避開了她的話。安樂公主往韋後那邊努努嘴,說在和韋溫商量明天去驪山溫泉的事,要帶三百個宮女,五百匹綢緞,還有無數金銀珠寶。
“父皇也一起去嘛,”她搖著他的胳膊,“那裡的溫泉能治百病呢。”
李顯想起貧民窟那個凍得發抖的孩子,心裡的病,怕是再好的溫泉也治不好。
宴席散後,他獨自回到寢殿。牆上的“還於百姓”四個字被人用白灰塗了,卻沒塗乾淨,隱約還能看見些筆畫,像道愈合不了的傷疤。
他坐在燈下,看著那把舊劍,劍鞘上的鎏金磨掉了,露出裡麵的銅,斑斑駁駁的,像他此刻的心。
老宦官端來碗熱湯,說:“陛下,這是用新米熬的,您喝點暖暖身子。”
李顯接過碗,熱氣模糊了視線,他突然想起西商場那個哭著買米的老嫗,想起貧民窟那個啃窩頭的孩子,想起無數雙盼著能吃飽穿暖的眼睛。
“還於百姓……”他對著空蕩的殿宇喃喃自語,淚水混著湯一起咽下去,鹹得發苦。
窗外的風又起了,卷著落葉拍打窗紙,像無數隻手在叩門。
李顯握緊了那把舊劍,指腹抵著冰冷的劍鞘,突然明白,有些債,終究要用血來還。
有些字,不能隻寫在牆上,還要刻在心裡,用骨頭去踐行。
天快亮時,他把老宦官叫到跟前,從枕下摸出塊玉印,是當年武則天賜的,能調動京畿的暗衛。
“你去,”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把這些年韋家貪贓枉法的證據,全找出來。”
老宦官愣了愣,隨即重重磕頭:“奴才遵命。”
看著老宦官消失在晨光裡,李顯走到窗前,推開窗。
寒風灌進來,吹得他鬢發飛揚,卻也吹散了心頭的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