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龍袍的下擺沾了些泥土,他望著地裡忙碌的農人,手指在袖中攥得發白。
回來後便連夜召集群臣,下令減免天下賦稅三成,還命人將新改良的曲轅犁圖譜刻在石碑上,立在各州府衙門外。
那時他以為陛下是體恤民情,如今想來,陛下哪裡是體恤,分明是在跟一個死去的皇帝較勁。
走進宣政殿,殿內的燭火比紫宸殿更亮,十二根盤龍金柱在光影裡投下巍峨的暗影,像十二尊沉默的巨人。
李隆基徑直走到龍椅旁,卻沒有坐下,而是轉身看向牆上懸掛的《萬國來朝圖》。
那是畫師剛剛獻上來的新作,用了整整三年才完成,卷軸鋪開時幾乎占滿了整麵牆。
畫中長安城朱雀大街上車水馬龍,西域的駝隊載著綢緞和瓷器,東瀛的遣唐使捧著國書躬身行禮,波斯的商人正與胡商討價還價,甚至連遠在萬裡之外的大食使者都出現在畫麵角落,一派繁華景象。
畫師的筆觸細膩,連胡商臉上的絡腮胡都根根分明,衣料上的花紋用金線勾勒,在燭火下閃著細碎的光。
可李隆基的目光卻像淬了冰,在畫中掃來掃去,最後落在城門處那塊模糊的石碑上。
他記得,那地方原本刻著李承乾親筆題寫的“天下為公”四個大字,去年重修城門時,他特意讓人用鑿子磨平了,隻留下一塊光禿禿的青石板。
可畫師竟敢在畫裡隱隱約約描出碑的輪廓,是忘了去年那個因畫中出現“乾武”年號而被杖斃的畫工了嗎?
“這碑,”他伸出手指,點了點畫中的青石板,“是誰讓你畫的?”
站在階下的畫師頓時麵無人色,“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死死抵著地麵:“陛下饒命!臣……臣隻是依實景繪製,絕無他意!那石碑雖被磨平,可百姓仍記著位置,臣若不畫,反倒顯得失真……”
“百姓仍記著?”李隆基冷笑一聲,聲音陡然拔高,“朕看是你記著吧!要在畫裡留著這塊碑的?”
畫師嚇得渾身發抖,連聲道:“沒有!絕沒有!”
高力士見勢不妙,忙上前打圓場:“陛下息怒,畫師愚鈍,不懂避諱。”
“依老奴看,不如讓他將這塊碑塗去,改畫些市井百態,反倒更顯開元氣象。”
李隆基沒看高力士,目光仍落在畫上,指尖在冰涼的牆麵上輕輕敲擊,發出“篤篤”的聲響,像在敲打每個人的心臟。
殿內靜得可怕,隻有燭火偶爾爆出的劈啪聲。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不必塗了。”
“留著也好,讓天下人都看看,這碑沒了,大唐的日子卻比從前更好了。”
他轉身走向龍椅,每一步都踩得極穩。
“傳旨,”他坐下時,聲音已恢複了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令工部在洛陽、揚州、益州各建一座‘開元樓’,樓內陳列這些年的農桑成果、商路圖卷、四夷貢品,讓百姓都去看看,什麼是真正的盛世。”
高力士躬身應道:“喏。”
“還有,”李隆基補充道,“讓兵部將邊軍的令牌重鑄,把‘乾武’二字換成‘開元’。”
“告訴那些將士,他們手裡的兵器,護的是開元的江山,守的是開元的百姓。”
這話一出,殿內的文武百官都變了臉色。
誰都知道,邊軍令牌上的“乾武”二字是李承乾親定的,幾十年來從未改過,所有人都曾說“此乃軍心所係”。
此刻陛下要換令牌,分明是要徹底抹去李承乾的痕跡。
可沒人敢反對。
李隆基坐在龍椅上,目光階下眾人,看到他們或低頭,或蹙眉,卻無一人敢抬頭直視,心底忽然湧起一陣複雜的情緒——有快意,有煩躁,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空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