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守將大帳外,朔風卷著雪沫子打在幡旗上,獵獵作響。
邊令誠踩著積雪進來時,紫貂披風上沾的雪粒還沒化,他卻嫌帳門掀起的風灌了脖子,尖著嗓子罵了句:“沒眼色的東西!就不能把帳簾掖緊些?凍著咱家,仔細你們的皮!”
帳內值守的親兵臉色一沉,卻礙於他是聖人跟前的人,隻能躬身應了聲“是”。
哥舒翰正扶著案幾看輿圖,聞言緩緩轉過身。
他戰袍下的脊背有些佝僂,花白的胡須上還沾著藥渣子,見了邊令誠,隻淡淡拱了拱手:“邊監軍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聖諭?”
邊令誠哼了聲,沒接他的話,反倒自顧自走到帳中暖爐邊,伸手烤著炭火,指頭上那枚成色極好的羊脂玉扳指在火光下泛著油光。
“哥舒將軍這帳裡,倒是比咱家在長安的住處還冷。”
他慢悠悠撥弄著爐子裡的銀炭,斜眼睨著哥舒翰,“也是,畢竟是潼關,哪比得上市井繁華?隻是不知將軍守在這冷帳裡,何時才能讓聖人不再惦記關外的戰事?”
哥舒翰眉頭微蹙。
他與這邊令誠打過幾次交道,深知此人雖是宦官,卻極愛擺譜,尤其愛在武將麵前拿聖人的名頭壓人。
“監軍有話不妨直說。”
他聲音有些沙啞,去年那場中風留下的後遺症還沒好利索,說話時半邊臉都微微發僵。
“直說?”邊令誠忽然轉過身,臉上那點假笑收得乾乾淨淨,從袖中摸出一卷明黃的聖旨,故意讓卷軸上的金線在哥舒翰眼前晃了晃,“咱家是來傳旨的,哪敢在將軍麵前‘直說’?哥舒翰,接旨!”
最後三個字他喊得又尖又亮,像是捏著嗓子唱戲,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帳內將官們“唰”地跪倒一片,哥舒翰也撐著案幾慢慢跪下,膝蓋撞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邊令誠展開聖旨,拖著長調念起來,聲音裡滿是得意:“大唐皇帝令:安祿山逆賊屯兵潼關,日久不退,實乃藐視天威。”
“今命哥舒翰即刻點兵,三日內出關迎敵,務必蕩平賊寇,複我大唐疆土。”
“若有延誤,以抗旨論處!”
“抗旨論處”四個字,他念得格外重,念完還故意頓了頓,目光像刀子似的刮在哥舒翰背上。
哥舒翰猛地抬頭,花白的眉毛擰成一團:“監軍,這……”
“哎——”邊令誠立刻打斷他,把聖旨一卷揣回懷裡,撣了撣袍角上不存在的灰塵,“將軍可彆叫咱家‘監軍’,咱家現在是奉旨傳旨的人。”
“聖人的意思明明白白,三日內出兵,您要是有什麼話,不如去跟聖人說?”
“聖人怎會如此?”哥舒翰扶著案幾想站起來,手卻抖得厲害,“安祿山雖驕,但其部久攻潼關不下,銳氣早已磨儘。”
“我軍據險而守,隻需再等些時日,叛軍糧草不濟,自會潰散。”
“此時出兵,正中其下懷啊!”
“喲,將軍是覺得聖人不如您懂兵法?”
邊令誠冷笑一聲,往前湊了兩步,壓低聲音道,“咱家倒是聽說,將軍坐擁二十萬大軍,卻遲遲不肯出戰,京城裡可是有些閒話呢。”
“說什麼將軍是怕了安祿山,還有人說……”
他故意拖長了調子,眼瞅著哥舒翰的臉色一點點變青,“說將軍想擁兵自重,坐觀成敗。”
“一派胡言!”哥舒翰猛地一拍案幾,案上的茶杯都震得跳起來,“我哥舒翰征戰半生,身上大小傷痕七十餘處,哪一處不是為了大唐?”
“當年吐蕃來犯,我率部死守河西,九死一生,何曾怕過誰?!”
他越說越激動,胸口劇烈起伏,半邊臉的肌肉抽搐著,顯然是動了肝火。
邊令誠卻像是沒看見,反而笑得更得意了:“將軍彆氣啊,咱家也隻是聽說。”
“可聖人聽了這些話,心裡能不犯嘀咕嗎?”
“您想想,長安離潼關就這麼點路,要是叛軍真打過來,聖人怎麼辦?”
“滿朝文武怎麼辦?”他忽然提高了聲音,“將軍總不能讓聖人等著叛軍兵臨城下,再請您出兵吧?”
“你!”哥舒翰氣得渾身發抖,眼前忽然一陣發黑,耳邊嗡嗡作響。
他知道邊令誠是故意激他,可這些話像針一樣紮在他心上。
他想起年輕時跟著王忠嗣出征,那時何等意氣風發,如今卻要被一個宦官指著鼻子質疑忠心。
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嚨,他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便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將軍!”帳內將官們驚呼著撲過去,大帳裡頓時一片混亂。
邊令誠往後退了兩步,看著倒在地上的哥舒翰,臉上沒什麼表情,隻對身邊的小宦官撇了撇嘴:“真是不經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