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早已浸透了潼關的城磚。
安祿山的叛軍在關下紮營已有月餘,營帳連綿如黑潮,將這座扼守長安咽喉的雄關圍得水泄不通。
城頭的唐軍甲士握著矛戟的手早已磨出厚繭,目光越過彌漫的硝煙,落在那麵繡著“燕”字的大旗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哥舒翰拄著鐵杖站在箭樓前,枯黃的病容在夕陽下更顯憔悴。
他的後背早已被疽瘡蝕得不成樣子,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劇痛,可那雙眼睛卻依舊亮得驚人,像是兩簇在風中搖曳卻不肯熄滅的火焰。
親兵要為他披上裘衣,被他揮手擋開:“將士們都光著膀子守城,我穿這麼厚實,像什麼樣子?”
城下忽然傳來一陣騷動,安祿山的儀仗緩緩推進到一箭之地外。
那胡人身著紫袍金帶,坐騎是匹通體烏黑的汗血寶馬,腰間掛著的狼牙佩刀在陽光下閃著凶光。
他勒住韁繩,仰頭望著城樓上的身影,粗啞的嗓音穿透了風的阻隔:“哥舒翰!彆來無恙啊!”
哥舒翰眯起眼,鐵杖在城磚上頓了頓,發出沉悶的響聲:“亂臣賊子,也配與我說話?”
安祿山哈哈大笑,笑聲震得周圍的親兵都皺起眉頭:“亂臣賊子?哥舒翰,你摸著良心說說,這大唐待你我真有那麼好?”
“想當年你在河西,不過是個牧馬的戍卒,若非靠著一身蠻力搏出些名堂,如今還不是在戈壁裡喝西北風?”
“我大唐將士憑戰功升遷,光明磊落!”
哥舒翰的聲音陡然拔高,疽瘡的疼痛讓他額頭滲出冷汗,卻依舊挺直了脊梁,“哪像你,靠著阿諛奉承哄得聖人歡心,暗地裡卻養著私兵,藏著反心!”
“聖人?哪個聖人?”安祿山突然勒轉馬頭,寶馬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劃出寒光,“是那個整日抱著楊貴妃醉生夢死的李隆基,還是那個聽信楊國忠讒言,把邊將當狗一樣使喚的昏君?”
“哥舒翰,你我都是胡人,血管裡流的都是草原的血,何必替漢人賣命?”
城樓上的唐軍將士聞言怒喝,無數箭矢在弓弦上繃緊,隻待主帥一聲令下便要射穿那胡人的喉嚨。
哥舒翰卻抬手按住躁動的親兵,鐵杖重重砸在城磚上:“安祿山,你給我聽好了——”
他的聲音嘶啞卻字字如鐵,順著風勢滾下城樓:“我祖父是突厥人,父親是胡人,可我哥舒翰生在大唐的土地上,食大唐的俸祿,受大唐的恩寵!”
“當年我在青海湖殺退吐蕃,聖人親賜金刀,長安百姓沿街相迎,喊我‘哥舒夜帶刀’!你告訴我,這樣的家國,我怎能負?”
“負?”安祿山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從腰間解下一枚虎符拋向空中,又穩穩接住,“你守著這潼關,不過是替楊國忠那等奸佞擋箭!”
“他在長安日日編排你要謀反,聖人早就對你起了疑心,不然為何把你從河西調回,又讓一群宦官盯著你的軍營?”
哥舒翰的臉色微微一白,疽瘡的疼痛突然變得尖銳起來。
他想起半月前,聖人派來的宦官拿著小本子,一筆一畫記錄將士們的言行,連他夜裡咳嗽幾聲都要寫進奏折。
可他很快又攥緊了鐵杖,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就絕不讓你這叛軍踏過潼關半步!”
“好一個忠臣!”
安祿山突然收斂了笑容,眼神變得陰鷙如狼,“那我問你,你麾下的蕃兵胡將,哪個不是背井離鄉?”
“你問問他們,是願意跟著你困死在這孤城,還是隨我殺回長安,搶回本該屬於我們的東西?”
話音剛落,城下突然響起一陣喧嘩。
叛軍陣中走出十幾個披枷帶鎖的俘虜,都是哥舒翰麾下的蕃將。
為首的突厥人抬起頭,對著城樓哭喊:“大帥!安祿山說隻要您開城,就封您為西北王,讓我們回草原放羊!您就降了吧!”
“閉嘴!”哥舒翰猛地將鐵杖指向那俘虜,眼眶因憤怒而泛紅,“我哥舒翰的兵,生是大唐的兵,死是大唐的鬼!誰再敢說降字,我先劈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