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五載六月十三日,長安的晨光被濃重的陰雲壓得透不過氣。
興慶宮的晨鐘還沒來得及穿透宮牆,宮苑西側的夾道裡已響起雜亂的馬蹄聲——不是平日羽林衛巡行的整齊步伐,而是帶著慌促與惶惑的踏擊,像一把鈍刀反複割著黎明前的寂靜。
李隆基披著一件半舊的紫綾袍,領口還沾著昨夜未乾的淚痕,他扶著馬鬃的手微微顫抖,指節泛白。
身後跟著的楊玉環,一身素色襦裙取代了往日的錦繡華服,珠釵隻留了一支最簡樸的銀簪,她側坐在馬背上,不時回頭望向長安城的方向,那雙曾映過霓裳羽衣的眼眸裡,此刻盛滿了不安與茫然。
“陛下,再往前走便是延秋門了,宮門守軍換成了羽林衛心腹。”
內侍監高力士催馬靠近,聲音壓得極低,卻難掩急促。
他原本梳理得一絲不苟的胡須此刻有些淩亂,腰間的魚袋歪斜著,往日裡從容不迫的神態,被一層揮之不去的焦慮籠罩。
李隆基沒有回頭,隻是望著前方被晨霧籠罩的城門,喉結動了動,卻沒說出一個字。
昨夜他還在太極殿與楊國忠議事,討論如何調兵抵禦安祿山的叛軍,可三更時分,潼關失守的急報像驚雷般炸響——哥舒翰兵敗被俘,叛軍距長安已不足百裡。
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這座他統治了四十餘年的帝都,再也護不住他了。
大家都說,這是陛下西狩,可是明眼人都明白,這是逃亡。
若不是有陳玄禮一路護送,怕是連逃亡都難。
出延秋門時,守門的羽林衛將士齊齊跪倒在地,甲胄碰撞的脆響裡,有人低低啜泣。
李隆基勒住馬,目光掃過那些年輕的麵孔,他們曾是長安的守護者,如今卻要看著君主棄城而逃。
“諸位……”他張了張嘴,聲音乾澀得像是被砂紙磨過,“守住城門,待朕調兵歸來,必保長安無恙。”
這話連他自己都不信,話音落下時,他看見最前排的一個小兵猛地抬頭,眼裡滿是失望,那眼神像針一樣紮在他心上。
高力士見狀,連忙低聲提醒:“陛下,叛軍行軍迅速,不可久留。”
李隆基閉了閉眼,狠狠一夾馬腹,馬匹發出一聲低嘶,載著他衝出了城門,身後的哭喊聲漸漸被風聲淹沒。
隨行的隊伍不過百餘人,除了楊玉環、楊國忠、高力士,還有太子李亨、幾位親王以及少數羽林衛。
隊伍沿著渭水西行,起初還能看到零星的村落,可越往前走,越是荒涼。
六月的驕陽炙烤著大地,路麵塵土飛揚,不少人臉上滿是汗水,嘴唇乾裂。
李隆基坐在馬背上,往日裡養尊處優的身體早已不堪重負,他不時抬手擦汗,目光掃過隨行的人,隻見大家都低著頭,神色疲憊,沒人說話,隻有馬蹄聲和呼吸聲在寂靜中回蕩。
晌午時分,隊伍來到一處驛站,驛站裡空無一人,桌椅倒在地上,灰塵厚積。
高力士連忙讓人打掃出一間屋子,請李隆基和楊玉環歇息,又讓人去附近村落尋找食物。
可半個時辰過去,去尋食的人空手而歸,沮喪地說:“附近的村子都空了,百姓要麼逃去了山中,要麼被叛軍擄走,連一粒糧食都沒找到。”
李隆基坐在冰冷的土炕上,聽著這話,隻覺得一陣眩暈。
他這一生,從未受過這般窘迫,往日裡在宮中,每餐都是山珍海味,如今卻連一口熱飯都吃不上。
楊玉環見他臉色蒼白,連忙上前扶住他,柔聲說:“陛下,臣妾這裡還有一塊昨日禦膳房帶出來的糕點,您先墊墊肚子。”
說著,她從懷中取出一塊用油紙包著的酥餅,餅上已有些受潮,卻依舊散發著淡淡的麥香。
李隆基接過酥餅,看著楊玉環憔悴的麵容,心中一陣酸楚。
他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到她時,她還是壽王妃,肌膚勝雪,笑靨如花,如今跟著自己逃亡,吃儘了苦頭,卻依舊對他不離不棄。
“愛妃,委屈你了。”
他聲音哽咽,將酥餅掰成兩半,遞了一半給她,“你也吃些。”
楊玉環搖搖頭,推回他的手:“陛下是萬金之軀,臣妾不餓,陛下快吃吧。”
就在這時,驛站外傳來一陣爭吵聲,楊國忠的聲音格外刺耳。
李隆基皺了皺眉,起身走到門口,隻見楊國忠正指著幾個羽林衛怒斥:“你們這群賤兵,竟敢私藏乾糧!若不是陛下仁慈,你們早就該被軍法處置!”
那幾個羽林衛臉色漲紅,其中一個忍不住反駁:“楊相,我們連日行軍,粒米未進,若是再不吃東西,恐怕連馬都騎不動了,怎麼護著陛下西行?”
楊國忠氣得臉色鐵青,伸手就要打那士兵,卻被高力士攔住:“楊相,如今正是用人之際,不可動怒。”
“將士們也辛苦,不如讓大家分食些乾糧,再做計較。”
楊國忠狠狠瞪了那士兵一眼,悻悻地收回手:“看在高公公的麵子上,今日便饒了你們。”
“但若是再敢私藏,定不輕饒!”
李隆基看著眼前的景象,心中湧起一股無力感。
楊國忠是他的小舅子,這些年仗著他的寵信,專權跋扈,結黨營私,如今國難當頭,依舊這般傲慢,難怪將士們心中不滿。
可他如今逃亡在外,身邊能用的人不多,隻能暫且忍耐。
午後,隊伍繼續西行,走到馬嵬坡時,天空突然烏雲密布,緊接著下起了瓢潑大雨。雨水衝刷著路麵,泥濘不堪,馬匹行走越發艱難。
羽林衛將士們渾身濕透,冷得瑟瑟發抖,怨氣也越來越重。隊伍走到一處驛站旁,再也走不動了,
高力士隻好請李隆基下令在此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