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潑灑在馬嵬坡的荒草上。
禁軍將士的鎧甲泛著冷硬的光,手中長槍斜指地麵,眼底的怒火像一張緊繃的弓弦,隻待一聲令下便要斷裂。
陳玄禮勒住韁繩,胯下戰馬似也感知到周遭的戾氣,不安地刨著蹄子,揚起的塵土混著血腥味在風中打轉。
他側目望去,不遠處的臨時營帳外,幾個老兵正攥著半塊乾硬的麥餅,目光卻死死盯著帳內那抹明黃——那是他們曾誓死保衛的大唐天子李隆基的居所。
可此刻,那目光裡沒有半分敬畏,隻有壓抑到極致的怨毒。
陳玄禮心中一沉,指節因攥緊韁繩而泛白,他太清楚這怨毒的來源,更清楚自己肩上扛著的,是大唐最後的體麵,也是他與陛下四十載的情分。
四十載前,臨淄王李隆基尚是少年,他在潞州府的校場上第一次見到陳玄禮。
那時陳玄禮還是個剛入府兵的少年郎,舞劍時卻有股不要命的狠勁,劍風掃過,竟將李隆基身前的柳枝劈斷。
旁人嚇得跪地求饒,陳玄禮卻梗著脖子說:“殿下身邊豈能有遮擋視線的障礙?”
便是這份耿直,讓李隆基將他留在身邊,從親衛到禁軍統領,一路提拔。
“玄禮,你看這曲江池的荷花,今年開得比往年更豔些。”
“陛下,池邊欄杆鬆動,臣已讓人加固,您當心腳下。”
“有你在,朕總是安心。”
往昔君臣相得的話語還在耳邊回響,可如今,長安破城的消息順著逃難的人群傳到軍中,將士們的怒火已燒到了眼前。
三天前,第一批逃兵被抓回時,嘴裡還在喊著“聖人害我家破人亡”。
昨夜,十幾個校尉圍在他帳外,刀鞘砸在地上的聲響,震得他一夜未眠。
他知道,要做些什麼轉移將士們的怒火了,至少,需要一個替死鬼。
“將軍!”滿臉虯髯的王校尉衝破人群,手中鋼刀在殘陽下晃出刺眼的光,“弟兄們忍不下去了!我侄子在長安守軍裡,今早傳來消息,城破時他為護百姓,被叛軍砍了七刀!”
“這都是楊國忠那奸賊逼的!可聖人呢?還護著他妹妹,連句重話都沒有——今日若不殺楊氏兄妹,我等便提劍去見長安的親人!”
“殺楊國忠!”“殺楊貴妃!”“問罪聖人!”的呼聲此起彼伏,將士們握緊兵器,朝著營帳方向緩緩挪動。
陳玄禮瞳孔驟縮,他翻身下馬,猛地拔出佩劍,劍刃劃破空氣發出尖銳嘯聲:“都給我住手!”
將士們腳步頓住,王校尉梗著脖子喊:“將軍!您彆攔著我們!您忘了?您兒子也在長安禁軍裡!您就不想為他討個說法?”
這話像重錘砸在陳玄禮心上,他兒子陳瑾去年剛入長安禁軍,城破後便沒了消息。
可他不能亂,他深吸一口氣,將佩劍插入泥土,劍穗在風中獵獵作響:“我兒的命是命,弟兄們的命是命,陛下的命,也是大唐的命!你們今日衝進去,是想讓安祿山笑看我大唐自相殘殺嗎?”
人群安靜了一瞬,又有人喊道:“可楊國忠不死,我們咽不下這口氣!”
“楊國忠的罪,我比你們更清楚。”
陳玄禮聲音沙啞,目光卻愈發堅定,“但殺他,需得有名有份,需得是天子降旨,而非將士兵變。”
“否則,我們與亂臣賊子有何區彆?”他知道,硬壓隻會適得其反,必須先穩住人心,再尋轉機。
就在這時,帳簾突然掀開,李隆基身著便服走了出來。
他發絲微亂,臉色蒼白,往日的帝王威嚴消散大半,隻剩滿眼疲憊。
隻是一眼,這對四十載的君臣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看到帳外劍拔弩張的景象,他身子晃了晃,卻還是強撐著走到陳玄禮麵前,聲音發顫:“玄禮,這是……怎麼了?”
陳玄禮見狀,連忙跪地叩首:“聖人!將士們因長安淪陷,家小安危未定,一時情緒激動,臣正在安撫,驚擾了陛下,臣罪該萬死!”
李隆基伸手去扶他,手指觸到陳玄禮的胳膊,才發現他鎧甲下的肩膀竟在微微顫抖。
他心中一酸,想起當年驪山圍獵,陳玄禮為護他擋下熊瞎子,肩膀被抓傷,也是這樣微微顫抖,卻還笑著說“臣沒事,陛下無礙便好”。
“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