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元年正月,範陽的寒風裹著雪粒子,狠狠砸在燕王府的鎏金銅門上。
安祿山坐在寢殿的軟榻上,左臂無力地垂在身側,指尖因劇痛而微微抽搐——自從去年攻打潼關時被流矢射中肩胛,傷口便反複潰爛,近來更是連握劍的力氣都沒了。
殿內燃著上好的龍涎香,卻壓不住空氣中彌漫的藥味與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陛下,該喝藥了。”
內侍李豬兒端著一碗黑褐色的湯藥進來,膝蓋剛碰到地麵,就被安祿山一腳踹翻了藥碗。瓷碗碎裂的脆響中,藥汁濺濕了他的衣袍,安祿山粗啞的嗓音像被砂紙磨過:“這破藥喝了三個月,半點用都沒有!朕的胳膊還是疼,你們這群廢物!”
李豬兒趴在地上,身子抖得像篩糠。
他原本是契丹奴隸,十年前被安祿山閹了送進王府,這些年雖得了些信任,卻也常因安祿山的暴戾挨鞭子。
此刻見安祿山眼底的凶光,他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隻聽見榻上傳來一陣急促的咳嗽,夾雜著含糊的咒罵。
這時,帳簾被猛地掀開,禦史大夫嚴莊帶著一身寒氣走進來,身後跟著安祿山的次子安慶緒。
嚴莊彎腰撿起地上的藥碗碎片,語氣平靜得近乎冷漠:“陛下,藥雖苦,卻能暫緩疼痛。如今唐軍在郭子儀率領下已逼近洛陽,若陛下龍體欠安,軍心怕是要亂。”
安祿山狠狠瞪著他,卻因劇痛吸了口涼氣:“軍心?朕的軍心早就被李光弼那廝打散了!太原一戰,史思明損兵折將,連帶著朕的精銳也折了三成!若不是朕當初瞎了眼,怎麼會讓史思明那小人掌兵?”
安慶緒站在嚴莊身後,垂著眼簾,手指緊緊攥著袖中的匕首。
他今年剛滿二十,因兄長安慶宗被唐軍斬殺,本是理所當然的繼承人,可近來安祿山卻頻頻提起要立幼子安慶恩為太子——那是他最寵愛的段夫人所生,才不過五歲。
每次想到這裡,安慶緒的心頭就像被火燒一樣,既恨父親的偏心,又怕自己落得和兄長一樣的下場。
“陛下息怒,史思明雖戰敗,可範陽的根基還在。”
嚴莊將碎片放在案上,目光掃過安慶緒,又轉向安祿山,“隻是眼下唐軍勢大,若陛下不能親征,需儘快定下儲君,以安朝野之心。否則,恐生內亂。”
“儲君?”安祿山冷笑一聲,掙紮著想坐起來,卻牽動了傷口,疼得額頭冒出冷汗。
“朕還沒死呢,立什麼儲君?安慶恩雖小,卻是段夫人所生,朕的江山,自然要傳給朕最疼愛的兒子!”
這話像一把尖刀,狠狠紮進安慶緒的心裡。
他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卻又迅速低下頭,裝作順從的樣子。
嚴莊見狀,輕輕咳嗽了一聲,對李豬兒道:“你先下去,把藥重新熬一碗來,記得多放些鎮痛的罌粟殼。”
李豬兒如蒙大赦,連忙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出寢殿。
殿內隻剩下三人,空氣瞬間變得凝滯。安祿山靠在軟榻上,呼吸漸漸粗重,傷口的疼痛讓他有些昏沉,卻仍死死盯著安慶緒:“你瞪什麼?難不成你還想搶你弟弟的位子?朕告訴你,安慶緒,若不是你兄長死了,輪不到你在朕麵前喘氣!”
安慶緒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指甲幾乎嵌進肉裡。嚴莊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陛下,臣近日得到消息,靈武那邊派了使者去蜀地,太上皇已經收回了分授兵權的手諭,郭子儀的大軍很快就要全力攻打洛陽了。”
“若此時我燕國內部再起爭端,怕是……”
“怕什麼?”安祿山打斷他,語氣卻弱了幾分,“朕還有範陽十萬兵馬,就算唐軍來了,朕也能守住!”
話雖如此,他卻感到一陣眩暈,眼皮越來越重——方才的怒火耗儘了他最後的力氣,傷口的疼痛也漸漸被一股麻木感取代。
嚴莊見他眼神渙散,悄悄給安慶緒遞了個眼色。
安慶緒深吸一口氣,緩緩抽出袖中的匕首,一步步走到軟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