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外的風，總帶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太平年月裡，這風裹著渭水的濕潤，混著城郭下酒肆飄來的麥酒香氣，拂在人臉上是暖的。
可今日不同，風裡摻著塵土的燥意，還夾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刮得城頭上郭子儀的戰袍下擺獵獵作響，也刮得他那張素來沉穩的臉，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郭子儀手扶著城頭的青磚，指腹摩挲過磚麵上經年累月留下的痕跡——有早年守城士兵刻下的軍號，有孩童偷偷畫下的小像，還有去年叛軍攻城時，被箭矢鑿出的淺坑。
他眯著眼，望向遠處塵土飛揚的方向，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按斥候回報，這幾日該是叛軍餘孽卷土重來，他已在城頭布下三道防線，連床弩都架在了垛口後，隻待敵人靠近便給予迎頭痛擊。
可當那支軍隊漸漸逼近，露出旗幟與甲胄的模樣時，郭子儀卻愣在了原地，連握著劍柄的手都微微鬆了幾分。
郭子儀按著腰間佩劍，目光死死釘在城下那支軍隊上——不是叛軍慣用的玄黑狼旗，也不是唐軍熟悉的赤紅朱雀幡，而是一麵綴著獸骨的赭色旗幟，旗麵上繡著歪歪扭扭的蒼鷹紋樣，風一吹，那蒼鷹像是要撲下來啄食這長安城的血肉。
城垛後，士兵們握著長槍的手都在發緊。按斥候前日回報，叛軍餘孽該從河東反撲，郭子儀早已布下三道防線。
床弩架在女牆後，箭簇浸了火油；滾石堆在城頭，每一塊都夠砸穿鐵甲，連城裡的青壯都被組織起來，拿著鋤頭鐮刀守在城門內。
可此刻城下的軍隊，甲胄是鞣製的獸皮，邊緣掛著風乾的獸牙，士兵們臉上塗著青黑的油彩，腰間掛著的不是兵器，竟是幾串亮晶晶的東西——走近了才看清，是孩童的銀鎖、婦人的玉簪，全是劫掠來的財物。
“將軍，是回紇人！”副將聲音發顫。
郭子儀沒接話，隻是重重歎了口氣。他想起半月前的密信，說回紇可汗以“助唐平叛”為由，要走了三萬石糧草、千匹綢緞，轉頭卻縱容士兵在河東燒殺搶掠。
哪怕知道他們燒殺搶掠，可是他不能動手，因為至少大唐的友軍，
風裡忽然飄來馬蹄聲，郭子儀轉頭望去，隻見城道儘頭來了兩撥人。
前麵是匹棗紅馬，馬背上坐著個青布長衫的老者，須發半白，卻依舊腰杆挺直，正是齊先生。
後麵跟著輛烏木馬車，車輪碾過石子路，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車簾被風吹起一角，露出張玄微握著書卷的手——那書卷皺巴巴的，顯然是一路都沒心思翻看。
齊先生勒住馬韁，翻身下馬時，長衫下擺掃過地上的枯草。
他抬頭望了眼城頭的郭子儀，又轉頭看向城下的回紇軍隊，眼角先是抽了抽，隨即緩緩勾起，像是想起了什麼遙遠的事。
張玄微也從馬車上下來，他走到齊先生身邊，目光死死盯著那麵赭色旗幟，手指無意識地攥著書卷邊角，聲音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抖：“先生，這回紇人……？”
齊先生從懷中摸出個酒葫蘆，拔開塞子抿了一口，酒液順著嘴角流到衣襟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他轉頭看向張玄微，眼神裡裹著一層霧似的追憶：“玄微啊，你還記得嗎？以前你總纏著袁天罡，拉著他的袖子問，當年陛下在鹹陽領兵時，是何等陣仗能讓長安文武百官開城相迎，連大氣都不敢喘。”
張玄微一怔，隨即點頭。
他年輕時最愛聽老人們以前的事，尤其是袁天罡說的鹹陽閱兵——那時候他總覺得，那些“旗幟遮天蔽日，馬蹄震得渭水發顫”的描述，都是說書人編的傳奇。
可今日看著城下的回紇軍隊，他忽然覺得心口發緊，像是有什麼東西要撞出來。
“你總問，我今日便告訴你。”齊先生抬手，指向城下的回紇軍隊，語氣裡帶著幾分複雜，“當年陛下的陣仗，就如同今日這般。隻不過那時候，站在城下的是追隨陛下的將士，城頭上迎候的是盼著太平的百姓，如今……”
話沒說完，齊先生忽然頓住，嘴角卻忍不住往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