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台上正演著《三滴血》,秦腔吼裂雲霄。
另一邊,班主抖開牛皮人偶。三尺素幕上,穿曲裾深衣的少女懷抱箜篌,弦上流淌著《霓裳羽衣》。
林思成和葉安寧靜靜的站在銀行門口。
不多時,父子倆連袂而來。感覺精神狀態比昨天好了很多,至少不是愁眉苦臉,鬱鬱寡歡。
簡單打了聲招呼,四人進了銀行。
營業員還是昨天那幾位,聽說還要在這兒看畫,都很是新奇,還倒來四杯水。
林思成開門見山:“畫呢?”
父子倆對視一眼,揭開長盒,解開畫軸,攤在茶幾上。
一如昨日那兩幅,畫外塑膜,既光且亮。
再看圖繪:鬆樹蒼翠、虯枝搖曳;兩隻丹頂鶴身形飄逸,羽絲清晰。雙鶴後方花團錦簇,一派吉祥如意,生意盎然之景。
筆墨技法承自南宋院體,但起筆頓挫、收筆勁利,更顯筆墨張力。
再看細處:以水墨渲染枝葉,以朱砂為主點染設色,形成浙派院體“墨骨彩韻”的獨特效果。
如果隻看筆意與技法,林思成咋看咋真。
但這不是重點,關鍵在於印,林林總總十多方,每看一方,林思成的眼神就頓一下。
卷軸最頂部,一方鐵線篆的朱文方印,《天籟閣》。再之下,天頭與卷首間的隔水中又有一方:九篆文的朱文白印,《項元汴印》。
再往下,地頭與畫心間的拖尾處還有一方:柳葉篆文的朱文圓印:《神品》。
“項氏鑒藏”的三迭印,全聚齊了。且鈐印順序和格式極為正確:「項元汴印」引首,「天籟閣」隔水,「神品」拖尾。
這樣鈐印方氏,林思成就見過一次:故宮字畫館中珍藏的鎮館之寶,《懷素帖》。
當然,有人見過,就會有人仿,但絕對仿不這麼真:「項元汴印」中「汴」字末筆不上挑,這是為避“南宋遷都汴京”而諱。
繼續往下:一方長方朱印:寶笈重編。之後又一方:避暑山莊。
前者為《石渠寶笈》續編鑒藏印章,旨為補錄乾隆後期至嘉慶初年新入宮的書畫1800餘件。
後者為清代皇帝避暑之夏宮,承德避暑山莊。
這兩方印,隻代表一個意思:嘉慶禦覽,清廷內藏。
再再往下:畫紙邊緣,還有半方九迭篆的朱文殘印:禮記司印。
不是印不全,而是這方印本就是騎邊印,隻蓋半方。如果是全印,應該是:“典禮紀察司印”。
這是明代宮廷內府的核心鑒藏印章。
林思成微吸涼氣:為什麼同一名家,同一時期,同一篇幅和同質量的作品,有的成交價格卻是其它作品的兩倍甚至更多?
原因就在於此:遞藏有序,名家鑒藏。所以,就憑項氏鑒藏,石渠收錄,這幅畫至少漲一半。
如果還有“典禮紀察司印”呢?明清兩代宮廷內藏,再漲一半。
所以,這畫何止是六百萬?
但這對父子,隻要兩百萬……
仔細再看:雖有老舊跡像,但畫絹微黃,墨彩清晰,朱印鮮紅。
包括裝裱也一樣,雖是典型的明代風格,但老化的跡像很淺。如果隻靠眼鑒,絕對不超過一百年。
關鍵的是,畫紙邊緣,密密麻麻七八個孔,這是做過多少次檢測?
之所以做這麼多次,原因就隻有一個:鑒一次假一次,就隻能換個地方再做。
但不管怎麼檢,結論就倆字:贗品。所以,他這畫要能當戴進真跡賣出去,那是見了鬼……
林思成暗吐一口氣,抬起頭來,指了指那些小孔。
父子倆的臉色一變,年輕人剛要說什麼,老人猛的一擺手,臉上帶著幾絲不耐煩:“最低一百五十萬,你要買就買,不買我們就走!”
一百五十萬?
兩人為人,林思成的心臟還是跳了一下:這幅畫絕對是他重生以來最大的漏,得把藍砂壺和董其昌的字加一塊玉能比得上。單論價格,比乾隆鐵印的價值還高。
要問為啥:戴進的畫,兩代宮廷收藏,再加一項已失傳的“古代宮廷字畫保存技術”,賣給省級博物館,要他八九百萬,保證眉頭都不帶皺一下的。
“買!”
林思成輕輕一點頭,掏出了一張卡。
葉安寧瞄了一眼,撇了撇嘴。
她一直算著呢,買完昨天那兩幅畫,林思成就徹底沒錢了。
所以昨晚吃飯的時候,她還隱晦的提醒了一下。結果林思成說,他爺爺有錢……
轉賬,簽字,簽合同。
生怕林思成反悔,爺倆準備的很齊全,標準的“文物古玩類”製式合同。說白了就四個字:買定離手。
當按完最後一枚指印,三個人心裡齊齊的一鬆。
包括兩父子,包括林思成。
葉安寧遞來紙巾,林思成擦著手指,狀似不經意:“老師傅,冒昧的問一句:你這塑膜的創意,來自哪裡?”
“一位姓溥的老朋友教的,他說:字畫要想保存的久,就兩個字:真空……這三幅畫也是從它那買來的,但人早沒了!”
林思成心中一動:八成就姓愛新覺羅。
“三幅都是?”
老人點頭:“對!”
“塑膜之前,用的是什麼?”
“樟木盒加朱砂漆泥,所以,一直都保存的很好。”
老人意興蕭索,悵然一歎,“但他娘的,不能我保存的好,反倒成了假的?整整十七年,我他娘的受了多少窩囊氣?”
果不然?
但再不能問了。
林思成點點頭,又笑了笑。
一如昨日,父子倆生怕他反悔一般,急匆匆的就走。
林思成不慌不忙的卷起畫軸,出了銀行。
太陽將將三杆高,青石板上的糖渣碎成了星子。
老人將竄好的山楂伸進糖盆裡,一裹再一卷,焦黃的糖汁扯出金絲。
五六個小孩,十多個大人,圍了三四圈。
“安寧姐,糖葫蘆,想不想吃?”
葉安寧一臉怪異:林思成,你還有心情吃?
如果那幅字不是戴進真跡,等於一百多萬打了水漂,不買十幾卡車糖葫蘆?
如果是真跡,僅憑那些鈐印,這幅畫的價值至少在七八百萬左右。上千萬也不是不可能,能請全西京城的人吃一年的糖葫蘆。
但林思成的表情,卻一如既往的平靜。
她壓低聲音:“真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