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變故都隻發生在頃刻間。
刹那星走電奔,風馳雷掣。
巡狩使的身軀從竹屋中倒飛而出,崩散成數片黑影。
而陳敘也在此時出手了。
他沒有試探,沒有遲疑,一出手便用儘全力。
“水來!”
雖隻是簡單一句“水來”,招來的卻又絕非是簡單水流。
而是陳敘跨過此間時,那一道從天而降的瀑布之水。
亦為此刻竹林中,那一條橫貫左右的溪流之水。
此水看似尋常,其實蘊含極其龐大的幽冥之氣,更有無儘悲苦與仇恨流淌其中。
陳敘最初跨過時,便已猜想這瀑布溪流必定與鬼王本身有著極其強大的聯係。
此刻施展起控水術,這種強烈的聯係感更是直擊陳敘心魂。
但陳敘要的,正是這種聯係。
他同時向鬼王下達指令:“蒲峰山鬼王,我命你靜默,命你斷絕一切法術神通運用。”
【肉芝鈴,燉煮之後能惑鬼,兩個時辰內能使其聽命行事。】
鬼王也飲用了肉芝鈴湯羹,陳敘因此能在一定程度上對他形成控製。
而之所以不直接下達命令叫鬼王自殺,卻是因為陳敘能感應到這種控製是極其脆弱的。
鬼王時刻都在抵抗掙紮,陳敘下達命令時甚至有種自己是在用纖細絲線,捆縛猛虎一般的感覺!
好在陳敘本來就不指望完全控製對方。
他隻要在下達命令時,能夠對鬼王形成片刻乾擾,便已能占據極大優勢。
滔滔的瀑布溪流帶著濃鬱悲傷與怨憤,濺起無窮碎玉星光,被陳敘控水術接引而至。
先天一炁在他的體內疾速流轉,滲透天地。
他雖為小鬼之形貌,此時此刻舉手投足間卻仿佛是有控海凝波之威。
似如洪波激浪一般的吟誦聲從他口中朗朗而出:
“吾控水時,四方之水,皆聽號令。”
“浩浩悲愁,茫茫怨憤,終向虛無。”
“來時青天,去時靜夜,逝者如斯……”
洪濤波浪,化作天河傾瀉,衝開了竹屋的卷簾,衝破了茅草的屋頂。
同時也要將鬼王那壓抑十年的滔天怨氣儘數衝走。
這一刻,鬼王的身形被陷在滔滔洪波中,看似與陳敘相隔不知幾許遠,實則在這刹那間,雙方卻已是短兵相接。
怨氣衝擊中,陳敘亦仿佛是在瞬息間窺見了鬼王半生恩仇。
他叫謝懷錚,本也是寒門出身,苦讀三十春秋,方始金榜題名。
艱難的讀書經曆卻未曾磨平他少年時立下的誌向。
他曾說:“這天下有仙道縹緲,有豪門權貴,有讀書人揮筆英豪,有大將軍橫刀立馬。
可又有幾人能俯下身來,去看一看那些真正的民間疾苦?
世上凶邪鬼煞為何難以誅儘?皆因人間有怨啊!
我讀書,不求榮華富貴,但求能在百姓冤屈時,儘我綿薄之力,肅一時一地之清淨。
縱使百千曲折,焚我文骨,又當如何?”
金榜題名時,同年紛紛拜會宗師,結交人脈,攀附權貴以求前程。
彼時正是先帝朝二十三年。
先帝年老力衰,奸相劉劭把持朝野,新人舊人紛紛相投。
唯有他立定信念,絕不與世同濁。
後來他機緣巧合被先帝賞識,被提拔成為先帝近臣。
曆經種種險惡風波,也曾宦海沉浮,登臨過高峰,亦遭遇過貶謫。
他身邊來來去去許多人,因道路太艱險,以至於親近者多半死去,背叛者卻平步青雲。
可縱使曆經種種離合跌宕,他依舊始終堅持少時信念。
他平妖蕩寇,修水利、造路橋,對抗世家、打擊豪強……縱被千夫所指,亦從來不忘初心。
直到那一年,先帝駕崩,曾被他扶持過的新皇登基。
天南道元滄江千裡長堤潰於一旦,滔滔洪水衝過平原、城池、山川。
那一場大水恍若天怒,途徑時人妖皆亡。
原本繁盛的天南七府半數遭劫,千萬生人化作怨鬼。
滔天巨禍引來天下震驚,新皇派他攜帶一千甲士,作為欽差南下清查元滄江潰堤一事。
他來了,他在水退後的土地上蹣跚前行。
砍下了不知多少顆貪官頭,強開了不知幾多糧倉。
援請道門為醫,治瘟疫,查根底。
直到他查到一個驚天的秘密,拿到了奸相劉劭巨額貪腐、禍害元滄江河堤的證據。
那一夜,他的密信符書才剛剛被蓋上印鑒,通過秘法萬裡傳遞至遙遠玉京。
翌日,皇權特許諦聽衛便派下高手,攜帶密旨匆匆而來。
以“濫用職權、驕奢專橫、藐視天威、勾結妖邪……”,等等數十道強加的罪名將他逮捕。
他束手就擒,本以為能夠回到京城再為自己分辨冤屈。
卻不料當夜押送他與上千隨行甲士的大船才剛行駛至碎玉河上,便有數千百姓烏壓壓衝來。
他們高舉火把,呼喊“狗官”“奸臣”“罪人”等名,衝上了被重重符陣困鎖的大船。
火焰點燃了無力反抗的大船,船底被鑿破了。
滔天巨浪洶湧而至,水與火的世界將謝懷錚與千名甲士儘數吞沒。
火焰與巨浪中,那些曾經對他感激涕零的身影此時無不猙獰。
一道道扭曲聲浪衝擊而來,那是他對人間最後的印象:
“是你私放常平倉,勾結奸商運走糧食,致使我等如今無糧可吃!”
“莫要以為你假惺惺煮幾鍋摻了砂石的糧便是賑災,你都賑災了,為何我家小兒還會死?”
“我等不過是搶幾個為富不仁的大戶,你就命官兵亂棍將我們打出去,押入天牢!
你還口口聲聲說你是欽差,世上豈有你這等黑白不分的欽差?”
“你說要請道門高人來為我等治瘟疫,可你最後的辦法就是將我娘我爹,我妻我兒通通關入那易城之中。
那城裡的火燒了足足三日啊,他們就這樣被活活燒死在城中。
你說你救了誰?你救了誰?”
一聲聲哭喊彙成無窮利箭。
它們將謝懷錚穿刺得千瘡百孔,道心破碎,文骨崩裂。
直到後來不知過去多久,隻餘下一把碎骨的謝懷錚被滔滔河水從碎玉河衝入了雲水河。
最後,又被雲水河的波濤帶到了蒲峰山上,槐樹林下。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一日醒來的,隻知道滔天的怨氣支撐著他不甘就此泯滅意識。
十年來,數千個日夜的怨憤與痛苦他都煎熬過來了。
又豈能在今時今日,此時此刻,儘敗於一小輩的詭詐手段之下?
謝懷錚白衣染血,踏波而行,手持一尊破碎的官印,長笑當哭:
“餘此一生,何曾有愧天地?
不過是爾等庸碌之輩,愧於見我,便尋儘借口。
世人皆癡愚,無一不可殺。
小輩,你想置我於死地,必使你先絕命!殺——”
他終於掙脫了陳敘言語指令的束縛,手中官印放射出一道淒厲紅芒,刺破此時環繞如天上玉帶一般的滔滔長河。
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瞬間殺向陳敘。
陳敘方才與他交鋒,窺見了他生前的種種經曆。
而彼時的窺見恰恰又是另一種交鋒。
是這滔滔洪水中的無儘怨憤在與陳敘的意誌交鋒,是謝懷錚一生的跌宕與悲愴在與陳敘的道心交鋒。
陳敘縱然心如鐵石,在那一瞬間也不由得受到牽扯,跌入了那個儘付煙塵的世界中。
甚至恍惚有幾個刹那,陳敘竟像是變成了謝懷錚。
感其所感,痛其所痛,恨其所恨。
謝懷錚手中官印放出罡煞向他射來時,他像是呆住了。
謝懷錚臉上不由露出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