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更深了,林府的燈籠在風中搖晃,將林風的影子拉得老長。
他仰頭望著天際的星子,文曲星依舊亮得刺眼,可此刻在他眼裡,那星芒倒像是懸在頭頂的劍——從前盼著它照寒門,如今怕它刺得太急,戳破了身後這些人的安寧。
“手都涼透了。”蘇婉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點責備的溫軟。
她不知何時卸了外袍,將自己的玄色大氅披在林風肩上,指尖擦過他後頸時,還帶著剛才溫酒的餘溫。
雁翎刀沒彆在腰間,而是斜斜靠在廊柱上,刀鞘包漿的部分被摸得發亮,那是她這些年與他並肩時,握刀的手磨出來的。
林風轉身,正撞進她清亮的眸子裡。
她從前總說自己是粗人,可此刻眼尾的細紋裡,全是化不開的關切“這三天你睡了不到四個時辰,昨日審鹽引案熬到三更,今早又去河工棚查賬——”她突然住了嘴,低頭替他係緊大氅的帶子,“我知道你急著掀了那些捂蓋子的手,可你得先護好自己。”
林風喉頭發緊。
他想起三年前在邊陲小鎮,蘇婉兒提著刀踹開惡霸的門,刀刃架在對方脖子上時,說的也是“護好自己”。
那時他是被貶的小官,她是流落民間的將門女;如今他是皇帝跟前的紅人,她是他賬下的虎將,可這四個字,倒比當年更沉了。
“我沒事。”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繭子蹭得她發癢。
蘇婉兒想抽回手,卻被他攥得更緊,“倒是你,昨日在演武場替我擋那支冷箭——”
“那箭偏得很!”蘇婉兒耳尖泛紅,猛地抽回手去提廊下的酒壇,“再說了,你若真有事,誰替我付順興樓的醬牛肉錢?”酒壇蓋子“哢”地掀開,醇厚的酒香混著夜露湧出來,她仰頭灌了一口,酒液順著下巴滴在大氅上,“明日我去校場點兵,三千玄甲衛都喂了虎骨酒,保準能把那些老匹夫的狗腿子砍得——”
“蘇將軍。”
柳如煙的聲音像根細針,精準紮進兩人的對話裡。
她從西角門過來,月白裙角沾著星子似的夜露,左手攥著卷染了茶漬的密報,右手還捏著半枚算盤珠——定是方才在路上聽見消息,連算盤都顧不上收。
蘇婉兒立刻閉了嘴,把酒壇往石桌上一放,酒液濺出幾滴,在青石板上暈開深色的痕。
柳如煙走到近前,密報“唰”地展開,燭火映得紙頁上的墨跡發顫“申時三刻,陳州鹽商的船進了通州港,艙底壓著二十箱官銀。”她指尖劃過密報上的朱筆批注,“王雄的舊部周遠親自押船,同行的還有戶部左侍郎的侄子——那侄子上個月剛娶了孫閣老家的表侄女。”
林風的指節捏得發白。
他早料到保守派不會坐以待斃,可沒想到他們動作這麼快“集結的人有多少?”
“明麵上是各府的家丁護院,約摸五千。”柳如煙又摸出枚算盤,珠子撥得劈啪響,“暗裡還有西市的刀客、城南的賭坊打手,我安插在賭坊的線人說,他們昨日夜裡收了定金——每把刀五兩銀子,殺了你加十倍。”
蘇婉兒的手按上廊柱上的雁翎刀,刀鞘與木柱摩擦出細碎的響“五千烏合之眾?我帶玄甲衛一個衝鋒就能——”
“沒那麼簡單。”柳如煙突然按住算盤,珠子聲戛然而止,“他們買通了巡城營的張統領。今夜子時,巡城營會以‘查夜’為名封了朱雀街,到時候林府的人要出去報信,得先過他們的刀。”
林風倒抽一口冷氣。
巡城營是皇帝親軍,張統領上月還在朝上對他笑,說改革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原來都是裝的。
他望著柳如煙眼底的青黑,知道她這情報是熬了多少夜才摳出來的“你怎麼知道的?”
“張統領的妾室愛聽評戲。”柳如煙指尖摩挲著算盤珠,“我讓春月樓的清倌兒陪她聽了三晚《狸貓換太子》,她喝多了說漏了嘴——張統領收了孫閣老的田契,二十頃良田,夠他在老家蓋三進的院子。”
庭院裡的風突然大了,吹得燈籠晃得更急。
蘇婉兒猛地拔了雁翎刀,刀光映著她緊繃的下頜線“我這就去巡城營,把張統領的狗頭砍下來——”
“不可。”林風按住她的手腕,“砍了張統領,他們隻會更快動手。我們需要時間讓楚瑤在宮裡穩住太後,讓河工的證詞送進大理寺,讓鹽商的賬本……”他突然頓住,望向緊閉的府門,“楚瑤呢?她今日不是該去慈寧宮給太後奉茶?”
“公主申時末回的宮。”老周不知何時站在院門口,手裡提著半盞燈籠,“走的時候說,太後愛吃的棗泥酥她讓禦膳房多做了兩盒,還說……”他撓了撓頭,“還說林大人要是今晚想她,明早辰時三刻去禦花園的梅樹底下,她給留了蜜餞。”
林風心裡一暖。
楚瑤總說自己病歪歪的,可這半年來,她借著探病的由頭串了十二位老臣的內宅,替他在後宮擋了七次彈劾的折子。
他望著老周手裡的燈籠,燈紙上還沾著點蜜餞的糖漬——定是楚瑤走時塞給他的。
“大人。”柳如煙突然把密報收進袖中,“我再去西市轉一圈,看看那些刀客的落腳處。”她轉身要走,又回頭補了句,“蘇將軍,麻煩把你那壇酒分我半碗,夜裡涼,喝兩口暖身子。”
蘇婉兒瞪了她一眼,卻還是抄起酒壇倒了半碗,酒液在碗裡晃出細碎的光“喝完趕緊回來,明日還要審鹽商的賬房先生——那老東西的嘴比蛤蜊還緊。”
柳如煙接過酒碗,仰頭飲儘,嘴角沾著酒漬笑“他若再緊,我便把他兒子在賭場欠的三百兩債單拍他臉上——上個月我讓春月樓的人記的,分文沒差。”
她轉身消失在夜色裡,腳步聲漸遠,隻剩算盤珠碰撞的輕響,像極了雨打青瓦。
蘇婉兒望著她的背影,又轉頭看向林風“你說,咱們真能贏?”
林風沒說話,伸手接住一盞被風吹落的燈籠。
燈芯還燃著,暖黃的光照著他掌紋裡的繭子——那是抄書時磨的,是握筆時磨的,是後來握刀時磨的。
他望著燈籠裡的光,想起幼年在書肆,冷夜裡凍得握不住筆,總盼著有盞燈能照過來。
如今這燈,是蘇婉兒的刀,是柳如煙的算盤,是楚瑤的笑。
“能贏。”他把燈籠掛回廊下,火光映得眼睛發亮,“因為我們不是在掀蓋子,是在給乾元重新搭梁。”
更夫的梆子聲從遠處傳來,這一回,敲的是二更。
老周提著燈籠過來,燈籠紙上的糖漬在火光裡泛著蜜色“大人,宮裡頭的小順子來了,說公主讓他傳句話。”
林風心跳漏了一拍。
他望著老周身後那道縮在陰影裡的小太監,突然想起楚瑤今日走時,發間那支珠釵——是太後賞的南海明珠,在陽光下亮得晃眼。
“什麼話?”他聲音發緊。
小順子哆哆嗦嗦從懷裡摸出張紙條,借著燈籠光展開,上麵是楚瑤的小楷,字跡歪歪扭扭,像是急著寫的“太後說,明日早朝要見林大人。”
林風接過紙條,指尖觸到紙背的濕痕——定是楚瑤掉的淚。
他望著紙條上的字,突然笑了。
太後最厭朝政,可如今願意見他,說明楚瑤這半年的茶沒白奉,棗泥酥沒白送。
“回公主。”他對小順子道,“我明日辰時三刻,準去禦花園的梅樹底下。”
小順子躬身退下,腳步聲消失在府門外。
蘇婉兒湊過來看紙條,嘴角也彎了“這丫頭,倒會挑時候。”她撿起地上的酒壇,又灌了一口,“明日早朝,我陪你去。”
林風搖頭“你去校場點兵,玄甲衛得提前布在朱雀街——張統領不是想封街麼?我們就給他來個甕中捉鱉。”
蘇婉兒剛要反駁,院外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兩人對視一眼,快步走到府門前,正見柳如煙的丫鬟小桃從馬上滾下來,懷裡還抱著個油布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