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天光剛爬上東邊山尖,晨霧還未散儘,焦土的氣息仍在空氣中浮動。
啞鐘下的林風剛將符種收入懷中,穀外突然傳來喧嘩——是巡防隊的號角混著士卒的嗬斥,“押穩了!”
他抬眼望去,兩名渾身泥汙的士卒被反剪雙臂押進穀口,後頸沾著帶刺的野藤,顯然是從北嶺密林裡硬拖出來的。
為首的小旗官抹了把汗,聲音裡帶著壓不住的火氣:“林將軍,這倆崽子在北嶺私會敵使!搜身時還翻出半塊刻著狼頭紋的玉牌——敵國暗衛的標記!”
那兩名士卒突然劇烈掙紮,其中較瘦的那個漲紅了臉嘶喊:“我們沒私會!是聽……聽營裡傳,林將軍跟敵國戰神有密約!說破陣的啞鐘根本是引敵的信號,等黑淵巨眼睜開,就要把咱們全當祭品!”他喉結滾動,聲音發顫,“我家還有老娘要養,實在怕……怕啊!”
圍觀的聯盟軍卒瞬間炸開了鍋。
有人攥緊刀柄低聲罵“放屁”,有人交頭接耳“前日三隊的老張也說看見林將軍深夜往穀外走”,更有幾個老兵紅著眼眶:“我兒子上個月死在黑岩關,莫不是真被當祭品了?”
趙承誌的青鋒劍“嗡”地出鞘半寸。
這個月剛因破敵有功升為千夫長的漢子,此刻額角青筋直跳:“林總指揮!你破陣用的符種、鑄的啞鐘,哪樣不是聞所未聞?前日你說‘民心為刃’,難不成是要拿我們的命當刀使?”他劍尖微顫,指向林風胸口,“今日若不給個說法,我趙承誌第一個帶部下退出聯盟!”
林風站在原地沒動。
他望著趙承誌泛紅的眼尾,想起三日前這個漢子還跪在穀口,抱著戰死兄弟的牌位說“生當同袍,死亦同穴”。
此刻風掀起他的衣角,他能清晰聽見周圍此起彼伏的抽氣聲、鎧甲摩擦聲,還有更細微的——有人悄悄攥緊了腰間的短刀。
“趙千夫長。”蘇婉兒的聲音像淬了冰的鐵。
她一步跨到林風身側,玄鐵劍鞘重重砸在地上,震得石屑飛濺,“你說啞鐘是引敵信號——那昨夜鐘鳴時,敵國伏兵何在?你說林風用我們的命當祭品——那三日前他帶著二十人夜探敵營,替你擋下的那支毒箭,是替哪國的祭品擋的?”
她轉身掃過人群,甲胄上的蜜漬在晨光裡泛著暗金:“諸位,我蘇婉兒在邊關殺了十年敵,見過真叛徒的眼睛——渾濁、發虛,像被狼叼走崽的母狗。”她突然抬高聲音,“可林將軍的眼睛,我在黑岩關見過,在裂穀鑄鐘時見過,此刻就在你們眼前——”她伸手拽住林風的手腕,按在自己心口,“燙得能化冰,亮得能照見人心!”
人群漸漸靜了。
趙承誌的劍尖垂了半寸,喉結動了動,卻還梗著脖子:“那……那逃兵的話作何解釋?”
“作何解釋?”一道清冷女聲從人群後傳來。
柳如煙不知何時擠到近前,指尖捏著半塊染血的碎布,“這是方才從瘦逃兵靴底翻出的。”她展開碎布,上麵用密線繡著隻銜尾蛇——敵國影舌營的標記,“影舌營專司造謠惑眾,他們的‘真話’,向來比假話毒十倍。”
她眼尾微挑,掃過那兩個逃兵:“你們說聽營裡傳言——可營裡的傳言,又是誰先說的?是昨夜巡夜時給你們塞酒的夥夫?還是今早替你們補鎧甲的老張?”瘦逃兵的臉“刷”地慘白,另一個高個逃兵突然癱軟在地,額頭撞在青石板上:“是……是西帳的馬九!他說看見林將軍和穿黑鬥篷的人在北嶺碰頭!”
林風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注意到高個逃兵說“黑鬥篷”時,喉結不自然地動了兩下——那是被人下過“鎖魂咒”的征兆,說話時會不自主模仿記憶裡的關鍵詞。
“諸位且散了。”他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像重錘敲在啞鐘上,嗡嗡震蕩,“三日後決戰,若我林風真有異心,敵國戰神的巨斧會先劈了我的頭。”他望向趙承誌,“趙千夫長,今夜子時,來啞鐘下找我——我讓你看樣東西。”
人群慢慢散去。
蘇婉兒握了握林風的手,轉身去安撫還在交頭接耳的士卒。
柳如煙則垂眸看了眼袖中微微發燙的星砂羅盤——方才擠在人群裡時,羅盤上的命星軌跡突然扭曲成亂麻,分明有外力在乾擾。
她衝林風使了個眼色,轉身往星台偏殿走,裙角掃過青石板,帶起一縷若有若無的沉水香。
與此同時,三十裡外的乾元宮。
楚瑤跪在蜜蠟燈陣中央,指尖撫過第七十二盞燈的燈芯。
這盞燈屬於趙承誌的母親,此刻燈焰正詭異地逆時針旋轉,映得燈壁上的守字紋扭曲如蛇。
她聽見殿外傳來啜泣,是三戶軍屬在哭:“我家柱子死得冤!林將軍說那座山безопас,結果山崩埋了整隊人!”
“阿姊們。”楚瑤起身,素白的裙裾掃過滿地燈影,“可還記得《守衡謠》的前半段?”她輕輕哼唱:“守衡波,波連波,灶火不滅人不孤……”七十二盞燈的燈焰漸漸穩定,像七十二顆跳動的紅心。
她使了個眼色,貼身侍女悄悄記下那三戶的姓名——最末一個,正是“趙母”。
當星子爬上中天時,林風獨自坐在啞鐘下的青石板上。
徐昭從陰影裡走出來,手中攥著半張染血的紙:“從瘦逃兵懷裡搜的,用隱墨寫的。”林風接過,湊到燭火前——顯影的字跡歪歪扭扭,卻蓋著影舌營的朱印:“借逃兵之口,引趙承誌生疑,亂聯盟軍心,待黑淵巨眼醒時……”
“停。”林風突然抬手。
他閉目運轉地聽術,感知百裡內的地脈波動——北嶺方向,有極細的銅哨聲隨風傳來,頻率竟與《守衡謠》的殘音相衝。
“他們不是傳謠。”他睜眼時眼底泛著冷光,“是用聲音當刀,割民心的弦。”
“林將軍!”
柳如煙的聲音從穀口傳來。
她提著盞羊角燈,燈影裡,她扯開一個昏迷士卒的衣領,鎖骨下淡青色的符印若隱若現——是莫言的“惑心紋”,以活人的血為引,能讓人把謊言當真相。
“這符紋的氣息……”她抬眼望向黑黢黢的北嶺,“順著風往北,有處廢棄的獵戶小屋。”
林風站起身,啞鐘在夜風中輕晃。
他望著柳如煙手中的燈,突然笑了:“去看看。”
北嶺的夜霧漫過來,裹住了柳如煙的身影。
她的繡鞋踩過帶露的野草,遠處傳來一聲夜梟的啼叫——像極了銅哨的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