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令一出,朝野嘩然。
有官員當庭質問:“陛下,如此行事,豈不亂了綱常倫理,致使天下大亂?”
楚瑤端坐於高台之上,目光平靜地掃過階下眾人,她的聲音清冷而有力:“若綱常是讓人舍棄自我、活成木偶的枷鎖,那這綱常,不要也罷。我倒想看看,當人人都敢為自己活一次時,這天下是會崩壞,還是會新生。若人人皆能自主,何須綱常鎖人?”
首個“無聲節”到來時,其景象遠超所有人的想象。
京城裡,有身居高位的文官當眾脫去官帽,解下綬帶,將它們付之一炬,而後孤身一人,買舟南下,去尋訪年少時夢中的江南。
鄉野間,有被地契束縛了一輩子的老農,一把火燒了那張決定他歸屬的薄紙,帶著老伴去攀登從未見過的名山。
深閨中,有女子拆下繁複的發簪,換上利落的勁裝,第一次獨自走上了熱鬨的街市。
萬人脫簪解綬、焚契斷約、獨行遠遊,整個世界仿佛在這一天,進行了一場盛大而沉默的叛逆。
沒有發生預想中的暴亂,隻有無數個被壓抑的靈魂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當晚,無數家庭破天荒地圍坐在爐火旁,第一次開誠布公地談論夢想、談論愛意、談論內心深處的恐懼。
丈夫不必再偽裝無所不能的堅強,妻子也不必再扮演溫良恭順的影子。
那是無數人生命裡,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夜話。
當南方的土地上人們正學著如何為自己而活時,北嶺的最高處,玄七正進行著一場盛大的告彆。
他拄著那支陪伴了他一生的墨杖,獨自麵對著蒼穹之上那道緩緩旋轉的自由印記裂痕。
他開始吟唱,一種無人能聽懂的古老調子,音節蒼涼而悠遠,仿佛來自時間的源頭。
那是守碑人一族世代相傳的終章送彆曲,隻在世界迎來新生或走向終結時才會唱響。
隨著吟唱的進行,玄七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仿佛要融入身後的天空。
他手中墨杖的杖尖,一滴滴濃稠的墨跡滴落,卻在觸地之前化作一隻隻黑色的飛鳥,振翅飛向四麵八方,像是去傳遞某個最終的消息。
當最後一個音節從他變得虛幻的唇間落下時,一陣狂風卷起,他的整個身體如同一頁被風化的舊紙,被輕易地吹拂起來,飄飄揚揚地融入了那道蒼穹裂縫之中,再無蹤影。
次日清晨,北嶺下的村口石階上,人們隻發現了一支從中斷裂的炭筆,和旁邊一行尚未寫完的話:“……走的人不是起點。”
林風終究還是重返了迷霧山穀,回到了當年與眾人告彆的那片空地。
他什麼也沒做,隻是在曾經的篝火餘燼旁靜坐了整整一夜。
當第一縷晨光穿透薄霧,照亮他臉龐時,他緩緩站起身,解下了身上的外袍,將其掛在一旁的枯枝上。
他裸露出左臂,上麵有一道猙獰的舊傷,那烙痕的形狀曾一度被世人稱作“救世印記”,是屬於他過去的榮耀,也是最沉重的枷鎖。
他伸出右手,輕輕撫摸著那塊粗糙的皮膚,眼神複雜。
然後,他從地上撿起一塊鋒利的石刃,毫不猶豫地對著烙痕刮了下去。
皮肉翻卷,鮮血湧出,一滴滴落入腳下的泥土。
劇痛讓他額頭滲出冷汗,但他手上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直到那塊代表著“救世主”身份的烙痕被徹底刮得血肉模糊,再也看不出原來的形狀。
“我不是神,不是魔,也不是任何傳說。”他對著空無一人的山穀低語,更像是在對自己說,“我隻是風裡的一粒沙。”
話音剛落,山穀中驟然起風。
掛在枯枝上的外袍被吹得獵獵作響,仿佛在替他回答這個世界,又像是在為他送行。
許久之後,在山下的村落裡,一群剛放學的孩童笑著鬨著,奔跑在回家的路上。
他們蹦蹦跳跳地踏過一片鬆軟的土地,那裡正是林風曾用斷槍殘柄刨開又填平的地方。
隊伍最前麵的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女孩忽然停下腳步,疑惑地回頭望了望。
“怎麼啦?”同伴催促道。
女孩認真地皺著小鼻子,說:“你們剛才聽見了嗎?風好像叫了我的名字。”
“你做夢呢!”一個男孩哈哈大笑,“風怎麼會叫人名字?”
“不是叫名字,”女孩固執地搖了搖頭,清澈的眼睛裡滿是純真,“是一種感覺,它好像在跟我說,讓我一直往前走,不要停。”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拉著她衝向村子的方向,背後,金色的朝陽正緩緩升起,映照著天空中那道巨大的自由印記,讓它看起來像一隻溫柔而悲憫的眼睛。
而在他們看不見的高空,那片曾留下血跡的崖邊,一道模糊的身影佇立良久,目光既望著孩子們遠去的方向,也望著自己來時的路。
他既未真正離去,也未曾想過歸來,隻是如他所言,與風同行。
太陽升到了最高點,熾熱的光芒炙烤著大地,但空氣裡,一絲若有若無的潮濕水汽卻開始悄然彌漫,帶著遠方泥土的腥味和某種即將開始的、漫長旅途的氣息。
崖頂的身影終於動了在更遙遠的南方,那些最古老的枷鎖鑄造之地,那些最深沉的怨恨沉睡之所,一場新的風暴正在醞釀——而這場風暴,與天氣的變化毫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