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的舊驛道被連綿的雨水衝刷得泥濘不堪,林風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仿佛要將過往的足跡儘數陷進這片土地。
夜色降臨時,他找到一間破廟棲身。
雨點敲打著殘破的瓦片,奏出單調而急促的樂章,殿內神像早已麵目模糊,隻餘一尊斷臂的石像,悲憫地垂著頭。
他剛生起一堆小小的篝火,驅散些許寒意,便聽到牆角傳來細微的聲響。
借著跳動的火光望去,一個年輕女子正蜷縮在那裡,身前點著一盞昏黃的油燈,埋頭縫補著什麼。
她似乎早已在此,隻是過於安靜,以至於林風完全沒有察覺。
林風沒有驚動她,隻是默默觀察。
女子手中是一塊褪色嚴重的舊布,看材質像是軍中之物。
令他心頭一震的是,布料一角繡著一枚殘破的戰旗紋樣,那是他親手設計的徽記,曾飄揚在無數山巔與城頭。
而此刻,女子正用一根細針,小心翼翼地將那紋樣的絲線一根根拆解下來,再極為熟練地反向穿刺,將那些承載著血與火的絲線,巧妙地織進一雙嶄新的粗布襪底。
她的動作輕柔而專注,仿佛在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
林風的呼吸驟然停滯。
這手法,分明是他當年傳授給蘇婉兒的“斷脈織法”。
此法專為傳遞密信、隱藏禁忌符號而創,可以將任何複雜的圖案打散,化為最尋常衣物上毫無意義的紋理。
它存在的意義,是為了在最嚴酷的監視下,讓信念如種子般潛藏。
可他從未想過,有一天,這門技藝會被用來拆解它曾經保護過的圖騰。
他沒有出聲,甚至收斂了呼吸。
燈火下,女子一針一線,無比耐心。
她不是在銷毀,而是在轉化。
她將一段激昂澎湃、足以引來殺身之禍的歲月記憶,織進了明日踏在泥濘裡、用以暖腳的柔軟之中。
那曾經高高在上的旗幟,如今成了最貼身的庇護。
林風忽然明白,這不是遺忘,而是一種更深刻的銘記,一種將理想融入骨血、化為日常的生存智慧。
與此同時,百裡之外的南方七鎮,柳如煙正立於一座高塔之上,夜風吹拂著她的長發。
她閉著雙眼,指尖輕點額頭,龐大的“耳脈陣”以她為中心無聲地鋪展開來,感知著廣袤土地上的細微脈動。
忽然,三名隨行的盲童齊齊轉頭,伸出小手指向東南方向。
其中一個孩子輕聲說:“煙姐姐,那裡有個人,一直在哭。”另一個孩子接口道:“可她的臉上沒有眼淚,哭聲是從心裡發出來的,像撕裂的布。”
柳如煙立刻循著孩子們指引的方向掠去。
在一座偏僻村落的灶房裡,她找到了那個“哭泣”的源頭。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嫗獨自坐在冰冷的灶前,一言不發,借著微弱的月光,一頁一頁地撕著一本厚厚的族譜。
她撕得極其緩慢,每一頁都撕成細碎的紙條,尤其是在記載著家族女性“貞節牌坊”的那幾章,她更是將每一個字都撕得粉碎。
柳如煙的到來沒有引起她絲毫的反應。
老嫗沒有反抗,沒有辯解,甚至沒有抬頭看她一眼,隻是沉默地將那些碎紙投入灶膛,劃亮火石,點燃。
火光映著她溝壑縱橫的臉,那上麵沒有淚痕,隻有一種燃儘一切後的平靜。
柳如煙沒有阻止,她隻是將手掌輕輕貼在冰涼的地麵上。
瞬間,無數細碎的波紋湧入她的識海。
那不是憤怒,不是仇恨,而是一種被禁錮了數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枷鎖,在此刻終於被一個無聲的動作撬動時發出的、劇烈的鬆動聲。
她看著那燃了一夜的紙灰,在自己的筆記上寫道:“原來沉默也能震耳欲聾。當痛苦不再需要觀眾時,它就開始真正地愈合。”
幾乎在同一時間,遠在北方的楚瑤也收到了一封匿名信。
信中沒有文字,隻有一張模糊的相片。
相片上是一片荒涼的山坡,數十塊粗糙的無字石碑雜亂地立著,高低錯落,仿佛一群沉默的守望者。
信封裡還有一張手繪地圖,標明了這片被當地人稱為“啞墳”的地方。
信的背麵用炭筆寫著一行小字:“它們的位置,恰好避開了所有官方祭壇的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