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言語,隻是對著石塔深深鞠了一躬,眼角似乎有淚光閃過。
其間,甚至還有一名卸甲歸田的老兵,看服飾應是監察使一脈,他放下的石頭棱角分明,一如他挺直的脊梁。
他們都和這石塔一樣沉默,放下石頭,轉身便走,將自己的心事與過往,一並留在了這裡。
最讓林風動容的,是第三夜出現的那個瘸腿少年。
他認得那個少年。
三年前,他途徑此地,曾贈藥救過一個因采藥而摔斷腿的孩子。
正是他。
少年背著一個沉重的竹簍,從山下爬上來,短短的一段坡路,他卻足足花了半個時辰。
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
可他的眼神卻異常明亮,充滿了某種執拗的信念。
他終於爬到塔前,從竹簍裡取出一塊早已選好的扁平青石,用儘全身力氣,將其穩穩地放在了石塔的中部。
做完這一切,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對他這個曾經的恩人,卻渾然不覺。
林風在暗處靜靜地看著,心中百感交集。
他忽然明白,這塔之所以能“生長”,並非完全因為那虛無縹緲的意誌共鳴,更是因為這些普通人,用最樸素的方式,將自己的悲歡、思念與希望,一塊一塊地堆積於此。
這塔,是有生命的。
第四夜,風雲突變,暴雨傾盆。
電閃雷鳴之間,林風心中一緊,衝出藏身處,隻見在狂風暴雨的抽打下,那座石塔終究沒能撐住,上半截轟然崩塌,石塊滾落一地。
次日清晨,雨過天晴。
渡口一片狼藉。
然而,不等任何人組織,從村子裡,從渡船上,陸陸續續走來了十幾個人。
有昨夜添石的遊子,有渡口的船夫,有村裡的婦人,甚至還有吳老倔和那個叫阿水的青年。
他們誰也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開始收拾散落的石塊,重新堆砌。
林風摘下鬥笠,也混在人群中,彎腰搬起一塊沉重的石頭。
沒有人問他是誰,從哪裡來。
在這裡,所有人隻有一個身份——建塔人。
眾人的手法各不相同,有的講究平穩,有的注重嵌合。
但奇妙的是,他們不約而同地避開了一種可能:完美的對稱。
他們似乎都在刻意保留石塔原有的那種微微傾斜、渾然天成的姿態。
這是一種殘缺的美,一種充滿了人情味的不完美。
黃昏時分,石塔重建完畢,甚至比原來更高了一些。
就在眾人準備散去時,塔頂最高處那枚被林風觸摸過的石子,或許是因為基座不穩,忽然骨碌碌地滾了下來。
人群中發出一陣低呼,林風下意識地攤開手掌。
那石子劃過一道弧線,不偏不倚,正好落入他的掌心,帶著一絲微涼的溫度。
他凝視著掌心的石子片刻,仿佛看到了無數人的麵孔。
他沒有將它放回塔頂,而是轉身走到江邊的堤岸旁,將它嵌入了一塊基石的縫隙中。
他低聲對自己,也對那石子說:“你該留在地上,而不是被人仰望。”
當夜,林風頭頂那道無人可見的自由印記,罕見地亮了起來。
它不再是沉寂的烙痕,而是投下了一束極其微弱的光,穿透雲層,筆直地照射在新生的石塔上。
渡口的村民們看到了這束從天而降的光,並未驚慌失措。
一個正在收網的漁夫抬頭看了一眼,隻是笑著對同伴說:“今晚的星星,倒是格外的亮。”
沒有人跪拜,也沒有人去講述奇跡。生活依舊。
而在遠處通往內陸的山道上,林風背著簡單的行囊,正一步步遠離渡口。
他的步履不再有絲毫遲疑,變得前所未有的堅定。
風從山穀間掠過,吹動他的衣角,仿佛有無數細小的聲音在他耳邊彙聚、低語。
那聲音像是少女的祈禱,像是遊子的鄉愁,像是老兵的誓言,也像是瘸腿少年的喘息。
它們最終彙成了一句話:
“繼續走。”
他走出了很遠,渡口的燈火已成米粒大小的光點。
前方是連綿起伏的丘陵,在月光下呈現出灰黑色的剪影。
空氣中,江水的潮氣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氣息。
那是一種混合著新翻泥土的芬芳和植物汁液的清香,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果實的甘甜。
這味道充滿了生機,與戰場上的血腥和渡口的離愁截然不同。
林風停下腳步,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抬起頭,望向氣味傳來的方向。
那片丘陵的黑暗中,似乎正有什麼東西在悄然孕育。
一種不同於石塔自發堆砌的秩序,一種由雙手和汗水澆灌出的、嶄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