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村裡德高望重的長者牽頭,家家戶戶湊錢出力,在村子的另一頭開挖新井。
那口被投毒的舊井,則被村民們用巨石徹底封死。
不知是誰,在封井的石堆上,插了一朵用素紙紮成的小花。
凜冬的邊境,暴雪肆虐如刀。
巡夜人陳十一裹緊了身上的羊皮襖,呼出的白氣瞬間結成冰霜。
按照規定,他的巡邏路線到前方的界碑便可折返,但他照例多走了十裡。
這個習慣始於三年前的另一個雪夜。
他曾在這條多出來的路上,遇見一個衣衫單薄的陌生客。
那人凍得嘴唇發紫,卻眼神明亮。
陳十一分給他半塊乾餅和一口烈酒,那人吃完,隻對他說了句:“你本不必來這條路。”說完便轉身消失在風雪中。
從那天起,陳十一每夜都會堅持走完這額外的十裡路。
他總覺得,那句話像一句讖語,他必須來,因為總會有人需要他來。
今夜,他就在一個雪窩子裡,發現了一支幾乎被凍僵的商隊。
他將他們引到附近一處廢棄的哨塔,生起火,救了整整一隊人的性命。
商隊管事感激涕零,掏出金銀要酬謝他,還追問他的姓名,說要為他立長生牌位。
陳十一擺了擺手,將金銀推了回去。
“不必。若真要謝,明日你們啟程時,請把我送你們的這點糧食,留一份給你們路上遇到的下一個斷炊的人。”
十年後,這條千裡雪境線上,興起了一種不成文的規矩,旅人們稱之為“接糧製”。
每個得到過幫助的旅人,都會在自己物資充裕時,將一部分留給下一個需要的人。
他們彼此托付,不問姓名,不計回報,隻在交接時留下一句暗號般的話:“前麵有人等著。”
同一輪寒月之下,柳如煙在一座荒廢的古寺中落腳。
她盤膝而坐,從懷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形製古樸的銅鈴。
這便是“聽世鈴”的母器。
她再度啟動它,這一次,她沒有像往常那樣,試圖去解讀鈴音中傳遞出的喜怒哀樂,而是放空心神,任由鈴音的震動與自己的心跳漸漸同步。
她要聽的,不是表層的情緒,而是驅動這些情緒的、更深層的律動。
忽然,鈴音毫無征兆地一變,原本溫潤的共鳴驟然轉為一種尖銳的、冰冷的顫栗,執拗地指向西北方。
柳如煙心中一凜。
按照輿圖,西北方千裡之外,是一片早已廢棄了數十年的黑獄監牢遺址。
那裡本該是一片死寂之地。
可此刻,“聽世鈴”反饋回來的,卻是一種極其穩定、持續不斷的壓抑波頻。
那不是怨魂的嘶吼,更像是某種巨大而精密的規訓機器在運轉時,發出的低沉嗡鳴。
它在塑造著一種新的秩序,一種比刀劍和律法更冰冷的秩序。
柳如煙猛地睜開雙眼。
寺中燭火搖曳,將牆壁上斑駁的佛像影子拉扯得支離破碎,遠遠看去,竟像一副副重新鑄造的鐐銬,無聲地籠罩著大地。
她握緊了手中的羅盤,羅盤的指針在鈴音的影響下,死死地指向西北。
“這一次,”她想,“不能再等一個人醒來了。”
遠方的山村裡,張阿妹從一個噩夢中驚醒。
她夢見自己站在乾涸的河床上,對麵站著村裡的裡正。
裡正穿著一身嶄新的黑袍,手裡捧著一枚金光閃閃的官印。
他對她說:“阿妹,隻要你肯站出來說,這井裡的花是你自己種的,是為了好看,我就把這枚印交給你,讓你來管這片地。”
她搖了搖頭。
裡正又變戲法似的,從袖子裡掏出一塊熱氣騰騰的糖糕,遞到她麵前:“那你嘗嘗這個,甜得很。”
她依舊搖頭。
最後,裡正在夢裡勃然大怒,將金印和糖糕狠狠摔在地上。
刹那間,乾涸的河床洪水暴漲,要將她吞沒。
張阿妹大汗淋漓地坐起身,窗外,雨聲淅瀝,竟真的下起了雨。
她披上外衣,點亮油燈,推門走到院子裡。
借著昏黃的燈光,她看到自己精心打理的小花圃,泥土變得一片鬆軟淩亂,上麵布滿了幾個深深的腳印,幾株剛冒芽的新苗被踩得稀爛。
是恐嚇,也是警告。
她沒有憤怒,也沒有想著天亮後去報官。
她隻是回到屋裡,搬了一張小板凳出來,又撐開一把油紙傘。
就在這微涼的雨夜裡,她坐在泥濘的花圃邊,靜靜地守著那些被踐踏的幼苗,守了一整夜。
天色微明,雨勢漸歇。
遠處青灰色的山脊上,一道一直默默注視著這邊院落的黑影,似乎終於耗儘了耐心,無聲地轉過身,消失在晨霧之中。
荒寺內,柳如煙收回了望向西北的目光。
壓抑的波頻依舊如磐石般穩定,而在這片沉悶的背景音之上,她開始嘗試調整“聽世鈴”的頻率,試圖捕捉一些彆的東西。
她不再去追蹤那宏大的、令人窒息的規訓之音。
相反,她將神識凝聚成最細微的探針,去聆聽那些被巨大噪音所掩蓋的、微弱的雜音——那一縷在牆上悄然寫下的墨痕所散發的執拗,那一捧被當眾染成墨綠的毒水所激起的醒悟,那一句在風雪中流傳的“前麵有人等著”所帶來的暖意,還有那一整夜在雨中沉默的守望所蘊含的堅韌。
這些聲音如此微弱,如風中殘燭,散落在九州各處,彼此毫不相乾。
然而,當柳如煙將“聽世鈴”的共鳴調至一個前所未有的精妙頻率時,這些看似孤立的“雜音”,竟隱隱開始彼此呼應。
它們在廣袤的大地上,仿佛一顆顆黯淡的星辰,雖然微不足道,卻在黑暗中,勾勒出了一幅模糊的、尚待連接的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