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村熄燈,所有人閉上嘴,用手指,輕輕敲擊隨身帶來的陶碗。
起初,田埂上響起的敲擊聲是雜亂的,稀稀拉拉,不成章法。
人們太久沒有觸碰這個旋律,顯得生疏而膽怯。
張阿妹沒有催促,她隻是專注地、一遍遍地用指節敲著碗沿,打出那首歌最開始的節奏。
一個老人跟上了她,接著是一個年輕的婦人,然後是更多的村民。
漸漸地,上百隻陶碗的敲擊聲彙成了一股洪流。
那聲音低沉、質樸,帶著泥土的氣息,卻又無比堅定。
它在寂靜的夜色中回蕩,沒有歌詞,卻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量。
他們不是在唱歌,他們是在用節奏確認彼此的存在,是在用心跳聲告訴對方:我們還在這裡,我們沒有忘記。
張阿妹讓人用鋒利的石片,將這段完整的節奏刻在了一片寬大的竹簡上。
第二天,她將竹簡交給了一位即將前往鄰境的商旅,請他務必將這份“無聲的歌”帶給那裡的朋友。
半個月後,有消息斷斷續續地傳了回來:某個長久沉寂的村落,孩子們在深夜裡突然不約而同地用手拍打起窗欞,節奏整齊劃一。
家中的大人們被驚醒,先是惶恐,繼而相擁而泣。
在千裡之外的山林中,陳十一正圍著一堆篝火,與幾位須發花白的老巡夜人和幾個目光銳利的年輕獵戶夜談。
他是這片廣袤山區的巡路人首領,德高望重。
他沒有提過去的功績,也沒有說未來的計劃,隻是往火裡添了一根枯柴,緩緩問道:“你們巡夜,最怕遇上哪種夜?”
一個老巡夜人說:“怕暴雪封山,找不到回家的路。”
一個年輕獵戶說:“怕遇上餓瘋了的豺狼群,不死也得脫層皮。”
沉默許久,一個一直安靜坐著的少女獵戶抬起頭,輕聲說:“我怕的夜,是明明聽見遠處有呼救聲,卻看不見一盞燈亮起,沒有人願意多走一步去看看。”
她的話讓所有人都沉默了。
這才是最深沉的恐懼——人心的冷漠與隔絕。
陳十一點了點頭,目光掃過每一個人。
“說得好。那我們今天就定個新約。”他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沉穩,“從今往後,我們巡路人,凡在夜裡見到有孤燈未熄的人家,必須繞行三裡,仔細探看周圍有無異常;凡是路過本該喧鬨卻異常寂靜的村莊,必須在下風口傳一聲三長兩短的哨響,作為問詢。”
“若有回應,便知安好。若無回應,”他頓了頓,眼神變得銳利,“那便是我們該拔刀的時候。”
“好!”眾人熱血上湧,紛紛伸出手掌,重重擊在一起,發出沉悶而堅定的響聲。
以此為誓,一張以哨聲和腳步為聯結的千裡巡路哨網,自此悄然形成。
柳如煙再次登上了那座廢棄監牢的高牆。
風很大,吹得她衣袂獵獵作響。
她閉上眼,催動了袖中僅剩的殘餘鈴灰。
這一次,她的感知不再像一張大網,去捕捉每一個細微的情緒波動,而是化作了無數根敏銳的探針,精準地刺向那些地圖上標記的“不該靜的地方”。
她專注地“聆聽”著。
突然,她的心神一震。
在三處相隔甚遠的村落裡,幾乎是同一時間,她感知到了一股極其微弱但極富規律的節拍震動。
那不是聲音,更像是一種大地深處的脈搏。
節拍不成曲調,卻與她記憶中那首歌的韻律隱隱吻合。
她立刻明白了,那是張阿妹的“靜唱夜”,是那無聲的歌,已經開始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回響。
歌聲,正在以非聲音的方式重生。
她緩緩睜開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她輕撫著自己的胸口,在那一刻,她仿佛不再是一個孤獨的監聽者,而是能清晰地感覺到,有千萬顆被壓抑的心,正在黑暗中,嘗試著以同一個頻率,重新開始跳動。
某個纏綿的雨夜,柳如煙路過一座被雨霧籠罩的小山村。
她本欲穿村而過,卻被一間茅屋窗縫裡透出的微光吸引了。
她停下腳步,側耳細聽。
屋內並沒有言語交談,也沒有任何響動,隻有那豆大的燈火在風中搖曳。
她走近了一些,透過濕漉漉的窗紙,看到一幅安靜的畫麵: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正握著身邊小孫女的手,用自己的指節,在孫女小小的手背上,一下,一下,輕輕地敲擊著。
那節奏緩慢而溫柔,正是那首歌最開始的幾個節拍。
柳如煙沒有驚擾她們。
她悄然後退,轉身離去,將這份寧靜留在了雨夜裡。
當她行至半山腰,不經意間回首望去時,卻愣住了。
她發現,亮著微光的,不止是那一戶。
順著山勢,星星點點的昏黃光暈在整個村莊的窗後次第亮起,然後又一同黯淡下去,接著再次亮起。
它們沒有約定,卻默契地保持著同一個節奏,如同一顆巨大而溫柔的心臟,在這寂靜的雨夜裡,沉穩地跳動。
柳如煙站在山腰,任憑冰冷的雨水打濕她的發梢和衣衫,嘴角卻終於,緩緩地,綻開了一抹極淡的笑意。
原來不是我在找他們……是他們在呼喚彼此。
這份溫暖的感覺在她心中流淌了許久,直到一股截然不同的感知,像一根冰冷的針,毫無預兆地刺入她的識海。
那是一種尖銳而失序的震顫,充滿了死寂與冰霜的氣息,與山下村莊的心跳格格不入。
她的笑容瞬間凝固,猛地抬頭,望向遙遠的北方。
在那片層巒疊嶂的群山之後,有什麼東西,正以一種截然相反的方式,回應著這片土地上悄然複蘇的脈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