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村的風,帶著塵土與草木的混合氣息,拂過柳如煙的臉頰。
她的腳步停在村口,目光凝注在那塊新立的石牌上。
墨跡未乾,字跡卻透著一股虔誠的笨拙——“靜默之耳歇足處”。
這六個字像六根無形的釘子,釘進了她的眼眸深處。
她沒有說話,隻是那雙總是平靜如古井的眸子裡,泛起了一絲冰冷的漣漪。
村民們的好意,她懂。
自從她途經此地,點醒了他們傾聽土地與心聲的本能後,這個曾經因迷信“言語神”而閉塞的村落,仿佛獲得了新生。
他們學會了聆聽風聲,辨彆鳥語,甚至能從莊稼拔節的微響中,預判收成。
可他們最終,還是走上了另一條岔路——將點醒他們的人,供奉成了新的神。
靜默,是為了更好地傾聽。
耳朵,是通往萬物的橋梁。
可一旦“靜”與“耳”被人格化,變成了需要“歇足”的偶像,那橋梁便會轟然倒塌,重新化為隔絕心靈的懸崖。
夜色如墨,將山巒與村莊融為一體。
柳如煙沒有選擇那條平坦的村路,而是繞行至崎嶇的後山。
月光清冷,為她的身影鍍上一層銀邊。
她找到了那塊石牌,白日裡接受村民膜拜的聖物,此刻在月下顯得冰冷而孤寂。
她伸出雙手,那雙手曾撫過垂死的病人,也曾挽住失足的孩童,此刻卻充滿了不容置喙的力量。
她深吸一口氣,腰背發力,肌肉繃緊如弓弦。
“轟——”
沉重的石牌在寂靜的夜裡發出一聲悶響,轟然倒地,斷成數截。
塵土飛揚,月光下,碎裂的石塊仿佛一地破碎的迷夢。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一群村民便惶恐地尋到了柳如煙的臨時住處。
他們沒有憤怒,隻有愧疚與不解,為首的老村長顫聲道歉,以為是他們的供奉不夠虔誠,惹怒了這位“靜默之耳”的化身。
柳如煙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們,陽光穿過稀疏的晨霧,照在她清減的臉龐上,讓她的話語也帶上了一絲鋒銳的暖意。
她沒有回應他們的道歉,隻問了一個問題:“你們以前沒耳朵嗎?”
眾人皆是一愣,麵麵相覷,啞口無言。
他們當然有耳朵,可那些耳朵,在過去的歲月裡,似乎隻用來聽從虛無縹緲的神諭,聽從長輩刻板的教誨,卻從未真正聽過自己和世界。
見他們沉默,柳如煙補了一句:“真正的傾聽,是從不怕聽不見開始的。”
說完,她不再看他們,轉身離去,隻留下身後滿地碎石,在初升的晨光中,折射出刺眼卻真實的光芒。
這道光芒,似乎穿透了時空。
數百裡外,一間簡陋的屋舍內,楚瑤正將一卷卷泛黃的手稿投入爐中。
屋子裡堆滿了她十年來收集整理的問答錄、盲傳稿、節拍圖譜,那是她試圖解構世間音律與人心節奏的全部心血。
火苗舔舐著紙張,將那些精妙的圖譜和深邃的問答化為灰燼。
她的弟子跪在地上,淚流滿麵,死死拉住她的衣角,聲音嘶啞:“先生,這是您十年的心血啊!燒了,世人就再也學不到了!”
楚瑤搖了搖頭,火光映照著她平靜的麵容,沒有一絲不舍。
“一旦成了‘經典’,就會變成束縛後人的新鐐銬。”她的聲音很輕,卻比爐火更堅定,“我教你們的,是尋找問題的方法,不是給你們一個終極的答案。讓問題永遠保持新鮮,答案才能在每個人的心中不斷出生。”
當最後一張繪著複雜心音節拍的圖譜投入烈焰時,窗外夜色中,幾道身影一閃而過。
他們借著屋內投射在牆壁上的火光,正用最快的速度,默默抄錄著那些即將消逝的隻言片語。
他們抄錄的不是答案,而是那些引發思考的問題。
幾乎是同一時間,在另一個鄰村的土牆下,張阿妹正踩著一架搖搖晃晃的木梯,用一塊粗糙的瓦片,費力地刮著牆上的塗鴉。
那是一幅新畫的“花娘子顯靈圖”,旁邊還寫著,昨夜有人夢見她顯聖,指點了一張治療風寒的藥方。
圍觀的村民竊竊私語,既敬畏又困惑。
張阿妹抹了把汗,從梯子上下來,對著眾人朗聲說道:“我叫張阿妹,不是什麼花娘子。我指點的藥方,是我跟老郎中學的,我也會記錯,我淋了雨也會生病。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那不是牆上的畫,也不是天上的雲,而是你們自己那雙記得給莊稼澆水、記得給孩子掖被子的手。”
人群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