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村裡唯一的老醫婆家中燈火通明。
一個孩童高燒不退,她沒有像往常一樣焚香禱告,祈求花娘子保佑,而是獨自翻出醫書,借著油燈仔細辨認藥材,一味一味地稱量,熬製湯藥。
爐火嗶剝作響,映著她專注而布滿皺紋的臉,那神情,比任何禱告都更接近神聖。
而更北方的山林裡,老獵戶陳十一的家中也燃起了一堆火。
火裡燃燒的,是幾卷精心鞣製過的竹簡。
他的孫子,一個眼神明亮的少年,跪在一旁,眼中含淚,卻強忍著沒有出聲。
那些竹簡上,密密麻麻記錄著“接糧製”的規矩——那是他們一族在荒年裡,依靠一套精密的食物分配與互助規則,得以延續的生存智慧。
少年視若珍寶,想將它編成《巡夜錄》,作為傳家之寶。
陳十一將最後一卷竹簡投入火中,火焰升騰,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
他沉聲道:“規矩是活的,是因為我們每一代人,都用腳重新在雪地裡走了一遍,用手重新分配了糧食。你把它寫下來,刻在竹子上,它就成了死的路。後人隻會照著走,卻忘了看天,忘了看路,忘了看身邊人的眼神。”
少年抬起頭,淚水滑落,重重地點了點頭。
數日後,一場突如其來的風雪困住了一支過路的商隊。
彈儘糧絕之際,正是那個年輕的獵戶,陳十一的孫子,毫不猶豫地將自己僅存的口糧卸下,托付給了這群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整個過程中,沒人提及“接糧製”這三個字,但他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閃耀著那份活的規矩的光輝。
柳如煙一路向西,當她行至一處山穀隘口時,腳步再次停下。
她忽然感覺空氣變得粘稠滯澀,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無形的阻力,心跳也開始紊亂。
她習慣性地閉上雙眼,沉入“無相冥”的狀態,試圖感知周遭的地脈微光與生靈情緒。
然而,往日裡清晰如掌紋的大地脈絡,此刻卻一片混沌。
仿佛整片區域的情緒,都被一張巨大而透明的薄膜隔絕了。
她警覺地睜開眼,望向隘口另一端的村落。
那裡炊煙嫋嫋,田埂上有人在勞作,村口有孩童在嬉戲,見到她這個外來者,人人都笑臉相迎,熱情地打著招呼。
一切都顯得那麼和諧、完美。
可是,他們的眼神,每一個人的眼神,都空洞得如同精雕細琢的人偶,那笑容完美得沒有一絲瑕疵,也因此失去了所有溫度。
柳如煙低聲自語,聲音裡帶著一絲寒意:“馴服,已經學會了模仿自由。”
當夜,山火驟起。
借著乾燥的秋風,火勢迅速蔓延,烈焰如同一頭貪婪的巨獸,轉眼便吞沒了半個村莊。
驚呼聲、哭喊聲響徹山穀,卻詭異地沒有任何人高聲呼喊指揮。
然而,就在這片混亂中,一幕奇異的景象發生了。
沒有人下令,卻有人自發地衝進搖搖欲墜的屋舍,抱出行動不便的老人。
沒有人組織,卻有一條由男女老少組成的長龍,從溪邊提水接力,潑向火場。
一群半大的少年,更是默契地扛著鋤頭,在火勢蔓延的前方,奮力挖出一條隔離帶,試圖封鎖火道。
柳如煙站在高坡之上,冷眼旁觀。
她看到了張阿妹,正帶著一群孩童,用盆和衣物組成一支小小的運沙隊,撲滅那些零星的火苗。
她看到了楚瑤,不知何時也出現在這裡,正大聲教導著驚慌失措的人們用濕布掩住口鼻,低身匍匐。
她甚至看到了陳十一那個年輕的孫子,不知從哪找來一架長梯,扛在肩上,義無反顧地衝進了最濃的黑煙裡。
她沒有動,沒有加入那場凡人的戰鬥。
她隻是靜靜地望著,望著那片被火光映得通紅的夜空,低聲呢喃,仿佛在對漫天星辰說話:“現在,你們終於不需要我了。”
火光衝天,映亮的不再是某個救世的英雄,也不是某塊冰冷的石碑,而是一張張被汗水、灰燼和淚水弄臟的臉,一群不願再等待拯救,選擇用自己的雙手扼住命運咽喉的普通人。
大火終於在黎明前被撲滅,整個村落滿目瘡痍,卻也煥發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生機。
柳如煙悄然離去,未曾與任何人道彆。
行至下一個小鎮時,她已是筋疲力儘,便尋了一家醫館借宿。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她剛合上眼,院外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喧嘩與急促的腳步聲。
她心中一緊,翻身下床,推開吱呀作響的木窗,朝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