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色如霜,清冷的光輝灑在醫館後院的石板路上,映出幾條晃動的人影。
他們約莫四五人,皆是青年,身著便於行動的短衫,手中捧著一個樣式古怪的銅盤,盤上指針在月光下閃爍著幽微的寒芒。
為首那人壓低了聲音,語氣裡卻透著一股壓抑不住的興奮:“就是這間房,不會錯。羅經的指針一直指著這裡,地氣波動最是異常。”
另一人湊近了些,貪婪地盯著柳如煙的窗戶,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裡麵的景象:“據說她能聽見大地心跳,辨識龍脈走向。若能得她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他們的聲音雖輕,卻一字不落地飄入柳如煙耳中。
她沒有點燈,整個人隱在窗欞的陰影裡,心如古井,不起波瀾。
又是他們。
自從她的名聲莫名其妙地傳開後,這樣的人便如聞到血腥味的蒼蠅,一波接一波地湧來。
他們不關心她是誰,隻關心她“能”做什麼,仿佛她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擁有奇異功能的器具。
她緩緩退後,動作輕盈得像一隻夜行的貓。
沒有絲毫猶豫,她迅速將幾件隨身物品打成一個小小的包袱,又從枕下摸出一柄薄如蟬翼的短刀藏入袖中。
她瞥了一眼床上整齊的被褥,仿佛自己從未躺下過。
走到門邊,她沒有開門,而是側耳貼在牆上,靜靜聆聽。
院中的人還在低聲討論著如何“請”她出去,言語間已經帶上了幾分不耐煩和強製的意味。
柳如煙轉身,目光落在房間角落一個不起眼的雜物堆上。
她悄無聲息地挪開一口破舊的木箱,下麵竟是一個早已被塵土掩蓋的地窖入口。
這是她入住時便發現的,醫館的老大夫說早已廢棄,她卻暗自記了下來。
掀開沉重的木板,一股黴味撲麵而來,她沒有遲疑,矮身鑽了進去,又輕輕將木板歸位。
地窖的另一端通往後院的枯井。
當她從井壁的暗道中攀出,重新呼吸到清冷的空氣時,前院的喧嘩聲恰好大了起來,夾雜著房門被撞開的巨響。
她沒有回頭,身影一閃,便消失在小鎮深沉的夜色裡。
次日清晨,河邊的薄霧尚未散儘,早起打水的鎮民發現,最大的一塊青石板上,用濕潤的泥土寫著一行娟秀的小字:“我也會失眠,也會怕黑。”
字跡很快就在晨光中被曬乾,變得模糊不清,但看到它的人卻都記住了。
消息像長了翅膀,飛快地傳遍了四方。
那些尋她的人惱羞成怒,覺得受到了愚弄;一些好事者則當成笑談,四處傳播。
而更多沉默的大多數,在聽到這句話時,卻陷入了長久的思索。
那個傳說中能與大地通靈的奇女子,原來也和他們一樣,有著凡人的脆弱和恐懼。
這則消息,也傳到了千裡之外的一座新學堂裡。
楚瑤站在講台前,台下坐滿了求知若渴的年輕學子。
他們是這片土地上最新的一代,眼中閃爍著與舊時代截然不同的光芒。
今天,是她受邀開講的第一天。
學堂裡靜得能聽見窗外風拂過竹葉的沙沙聲。
一個麵容稚嫩卻眼神堅毅的學子站了起來,恭敬地行了一禮:“楚瑤先生,我們讀過您早年的文章,您說‘人當有不願’。可何為不願,何又為正確的不願?若人人皆憑己心說不,天下豈不大亂?”
這個問題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楚瑤身上。
這是個根本性的問題,也是一個最難回答的問題。
楚瑤看著他,清澈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時光,望向了遙遠的過去。
她久久沒有說話,整個學堂的氣氛變得有些凝重。
就在眾人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終於開口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我問你一個問題。十年前,有人用刀架在你父親的脖子上,逼你對他笑,你不想笑,但你笑了。那是身不由己。”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繼續說道:“今天,再沒有人逼你了,你的父親就在你麵前,他為你做了你最愛吃的飯菜,你心中感動,想要對他笑,卻發現自己笑不出來。為什麼?”
學子愣住了。
楚瑤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悲涼:“這十年,沒有人逼你笑,可你為什麼,還是不會哭了?”
全場死一般的寂靜。
那個提問的學子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的眼眶慢慢紅了。
許多學子的臉上,都露出了茫然、痛苦、繼而沉思的神情。
是啊,他們學會了反抗,學會了說不,卻好像……忘記了如何去愛,如何去感受那些最本真的喜悅與悲傷。
楚瑤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她對著眾人微微頷首,轉身走下講台,拂袖而去。
走在學堂外的溪邊小徑上,她從懷中取出最後一冊隨身攜帶的劄記。
那是她過去所有思想的結晶,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她曾視若珍寶。
但現在,她看著劄記,臉上露出一絲決絕。
她一頁一頁,用力地將它撕碎。
紙片如紛飛的白***,被風卷起,紛紛揚揚地落入清澈的溪流中。
它們載著那些曾經的疑問、掙紮和答案,順著水流,漂向未知的遠方。
舊的東西,該過去了。
當楚瑤的詰問還在學子們心中回響時,在更南方的七座村莊裡,張阿妹正被人群簇擁著。
她有些不知所措,這個總是低著頭在素花園裡侍弄花草的女子,從未見過這等陣仗。
七個村子的長老聯袂而來,送上了一方由老槐木雕刻、用紅綢包裹的金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