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村的風帶著塵土與枯草的氣息,吹拂在柳如煙蒼白的麵頰上。
她一步步走回這片被遺忘的廢墟,腳下踩著碎裂的瓦礫,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破碎的記憶上。
最終,她在一個半埋於土中的石質基座前停下,那正是當年被她親手推倒的石碑殘骸。
這裡曾是舊神“共感”的祭壇,也是她噩夢的起點。
她沒有絲毫猶豫,從腰間拔出一柄鋒利的短匕,在自己掌心劃開一道深深的傷口。
溫熱的鮮血滴落,滲入石基的縫隙,像有生命般尋找著古老的紋路。
隨著鮮血的浸染,她手臂上沉寂已久的噬魂魔紋仿佛被喚醒,一條條黑色的線條如饑渴的活物般蠕動起來,順著她的手臂纏繞而下,攀附上冰冷的石基,最終鑽入石心深處。
“以我之魂,逆轉洪流。”柳如煙的聲音沙啞而決絕。
她閉上眼睛,將自己全部的感知與意識,如同一枚燒紅的烙鐵,狠狠地逆向注入地底深處那龐大而精密的陣列網絡。
這是一個瘋狂的舉動,相當於將一滴水投入沸騰的油鍋,試圖熄滅火焰。
就在她意識烙印接觸到陣列核心的刹那,千裡之外,所有“共感協會”的據點內,那些懸掛著的、用以監控人心的特製羅盤,同一時間發出刺耳的碎裂聲,盤麵炸開,指針狂亂地彈射而出。
數以千計的偽G鳴者,那些習慣了竊取他人情感的“傾聽者”,猛地抱住腦袋,劇痛讓他們麵目扭曲,鮮血從他們的口鼻中噴湧而出。
他們第一次嘗到了無數駁雜情緒瞬間灌入腦海的滋味,那不是共鳴,而是純粹的、毀滅性的精神風暴。
柳如煙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意識在極度的擴張與撕裂中迅速消散。
在徹底化為虛無的前一刻,她唇邊泛起一絲極淡的、近乎解脫的微笑,用隻有風能聽見的聲音低語:“真正的傾聽,是允許彆人……聽不見我。”
話音落下,她的身體徹底崩解成億萬點柔和的光塵,沒有飛向天空,而是緩緩沉入腳下的大地,融入那被她激活的古老陣列。
隨後,整片南村山脈,乃至更廣闊的地域,都開始了極其輕微的震顫,那不是地震的狂暴,而更像一顆沉睡了千年的巨大心臟,在漫長的死寂後,終於恢複了第一次、也是最微弱的一次搏動。
與此同時,東海之濱的懸崖之巔,楚瑤迎風而立。
她的身前,烈火熊熊,一座臨時搭建的熔爐將九十九個從世界各處收集而來的漂流瓶燒得通紅。
這些瓶子裡曾裝滿了無人回應的祈願、絕望的呼救和無法寄出的思念。
如今,它們在烈焰中融化,玻璃與沙石化作一捧青綠色的銅液,在模具中漸漸冷卻。
一口古樸的青銅鈴就此鑄成。
楚瑤親手將它懸掛在下方主航道最狹窄的渡口峭壁上,那裡是所有南北船隻的必經之路。
從此,每當有船隻經過,船身或是激起的浪濤都會不可避免地撞擊銅鈴。
每一次撞擊,無論輕重,鈴聲都會以截然不同的頻率震蕩開去,時而高亢如尖嘯,時而低沉如嗚咽,無數種音調交織在一起,仿佛是成千上萬個不同的問題在同一時間呐喊,質問著天空與海洋。
一名隨行的弟子不解地問:“師父,您要在這鈴上刻下何種銘文?是警示後人,還是紀念亡者?”
楚瑤拿起刻刀,隻在鈴身最不起眼處,刻下了兩個字:“後來?”
沒有前因,隻有一個突兀的追問。
後來呢?
犧牲之後呢?
勝利之後呢?
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又會是怎樣的後來?
當夜,風雨大作,電閃雷鳴。
那口青銅鈴在狂風暴雨的抽打下徹夜不息,混合著風聲、雨聲、雷聲,化作一曲混亂而執著的交響。
十裡之外的漁戶人家,在睡夢中輾轉不安。
許多人都做了一個相同的夢,夢裡有一個麵容模糊的陌生孩童,眼神清澈得令人心慌,一遍又一遍地輕聲問他們:“你覺得,我該相信你嗎?”
北境,風雪彌漫。
陳十一的墓碑早已被白雪覆蓋,隻露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張阿妹靜靜地站在墓前,手中捧著那隻跟隨了他們半生的舊皮囊。
她沒有哭,也沒有跪拜,隻是以一種異常平靜的姿態,輕輕打開皮囊的繩扣,將裡麵最後一撮曬乾的口糧——那些曾經維係過他們生命的碎末,全部倒了出來,任由它們被狂風卷走,撒向這片他們用生命守護過的土地。